第二十四章嫁衣

開封府,夜。

後院素來是下人們忙碌擾攘的地方,此刻也安靜得像是在沉睡。灶房的門扇虛掩,裏頭隱隱透出暈黃的光來。

公孫策坐在泥爐旁,手上的卷冊書頁微微泛黃,泥爐上模樣笨拙的砂鍋正突突突冒著熱氣,湯藥的味道越來越濃。

門扇發出吱呀一聲響,燭光有了輕微的明暗變化,公孫策下意識看向門口,面上露出驚訝的神色,忙站起身來:“大人,你怎麽……”

包拯略顯疲憊的臉上露出寬厚笑意來,示意公孫策坐下。

公孫策有些局促,但還是坐回泥爐旁的凳子上。對面還有一張矮凳,公孫策心中轉開奇怪的念頭:大人也會落座嗎?

印象中,包大人從來都是正襟危坐,或臨堂審案,或憑幾檢書,這樣矮矮的凳子,是莊戶人家閑話家常時坐的,非但沒什麽儀態可言,反稱得上是不登大雅之堂了——大人會坐嗎?

他這麽想著,包拯已經坐下了,常服的前襟隨意撩在一旁,坐得很自然,像是素日裏坐慣的。

公孫策自嘲:自己實在是想得太多了。

大人深夜前來,是要說什麽事呢?

公孫策仔細地回憶起這一日,稀松平常,無甚不同,大人下朝歸來,便一直在書房翻檢卷宗,神色平和,用膳飲茶,一如往日。

有什麽事是一定要找他說的?還要留到這樣夜深人靜的時候,在這麽一個看起來似乎很是不合時宜的地方。

“湯藥是給展護衛的?”

“是,”公孫策的目光極快地掠過放在一旁的卷冊,“展護衛這陣子身子不好,日間翻了幾卷醫書,得了些滋補的方子,拿來試試。”

包拯略略點了點頭,頓了一頓,輕聲道:“今日有宣平的消息過來。”

“宣平?”公孫策微微一怔,下意識坐直了身子。

離開宣平已有數日,牽掛不減,聽到宣平之名,自是不同。

“聖上褒獎了龐太師,說是太師進退得法,行止有度,令行禁止,使得宣平之疫一朝緩解。”

公孫策微笑,不置一詞。

“派往宣平的人回來報說,當地百姓感念龐太師和聖上的恩德,捐了一座功德碑,碑前香火晝夜不息,為太師和聖上祈福祈佑之人絡繹不絕。”

民心最是淳樸,沒有人知道天子是因為夜半先帝的托夢冷汗涔涔夜不能寐,急下手令要龐太師救城。他們只知道,最最絕望無助的當口,城門大開,如同為他們鋪開一條生路,龐太師騎著高頭大馬,仿佛神祇降臨般代天子宣詔,同時帶來了開封最好的一十二名大夫,以解宣平之困。

再然後,像是有上蒼庇佑,宣平的疾疫,真的不再蔓延了。病患在慢慢復蘇,那些明明已經死了只是尚不及下葬之人,居然也奇跡般還陽。

巨大的狂喜席卷了整個宣平,在這樣翻江倒海的欣喜之中,什麽貓妖戕害人命,什麽公孫先生作法招魂,統統拂過腦後。公孫策他們走得悄無聲息,李掌櫃忙著酒樓重新開張,也未顧得上相送。

他們的步子輕而緩,沒有過多回首,走的時候是黃昏,三條被夕陽拉得很長的身影背後,留下一座死而復生的宣平。

“公孫先生,委屈你了……”包拯的話將公孫策從零碎的恍惚記憶中喚回。

公孫策不覺啞然失笑:“大人,學生有何委屈?”

包拯嘆息:“宣平之疫得解的功臣是誰,本府心知肚明,莫說端木姑娘因此散去一身法力,就連你和展護衛,都險些不得全身而歸。嘆只嘆如今塵埃落定,論功行賞,真正有功之人卻……”

包拯沉默。

言有盡而意無窮,包拯的意思,公孫策明白得很。自古以來,一件事兩樣筆墨書,奸惡的可以被頌上高台,忠貞的可以被踩進塵埃,叛賊可成明主,明主可變昏君。都說公道自在人心,人心是何其可變扭曲蒙蔽的東西,連帶著將公道帶累得可變扭曲蒙蔽。

“此次前往宣平,原本就不是為了作名利計,又何必在事後作名利之嘆?”公孫策淡然,“大人,夜色已深,早些歇息吧。”

包拯微微頷首,公孫策既然看得如此超脫,他亦不便徒作嗟嘆。

目送大人的背影走遠,公孫策收回目光,墊著隔布將砂鍋的蓋子掀開,濃郁的湯藥味撲面而來。

移鍋,熄火,盛藥。

寂靜的回廊,通向展昭臥房,公孫策捧著湯碗,小心翼翼。

展昭是在臨近開封的路上病倒的。

原本以為,宣平疾疫得解,端木翠一並歸來,於開封府而言,怎麽樣都說得上是一件慶事,公孫策甚至籌劃著一番小聚,兩盞薄酒,三五家常菜,無拘無掛,其樂融融。

誰承想展昭會倒下去。

那時他們在簡易的小茶鋪中飲茶,茶湯渾濁,茶屑飄在面上,端木翠很是小心地將茶屑吹向茶杯杯緣。公孫策猶豫了半天,問出自己一直想問的問題:“端木姑娘,你暫時……不會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