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落發

深山,古刹,斜陽,余暉,合起來,便是一種難得境界。

緇衣僧人在前,展昭牽馬在後,幽靜山道上,只有踏雪的馬蹄聲嘚嘚作響。

平日裏聽來,馬蹄聲只是馬蹄聲,大多數時候,心境紛擾,明知馬兒在跑,卻不知蹄聲響在何處。

今日卻不同,不緊不慢的蹄聲,像極了流淌在山道上的悠揚小調,只要還在行走,這調子就洋洋灑灑連綿不絕,而一旦停下,緇衣僧人、紅衣展昭還有白色踏雪,便定格為那般生動又那般清幽的山間塗鴉。

這樣的景,這樣的心境,展昭很多年都不曾見過也不曾有過了。

若不是此趟赴陳州公幹,若不是從陳州返回時誤了渡口的船只,若不是另繞山路誤了投宿的客棧,若不是在山下飲馬時偶遇下山汲水的好心寺僧……

想著這一連串的“若不是”,展昭的唇角揚起淡淡的微笑。

很多時候,一件事的發生,看似稀松平常,殊不知不知不覺間,某些老舊且荒廢許久的齒輪開始在暗處慢慢轉動,它必然會撥動或是改變某個人的人生。只是當時,你並不知道這個人是誰罷了。

就如同此時,展昭在秋日斜暉掩映下的山道上安靜地走著,這種安靜來得如此突然又如此珍貴,讓習慣於置身湍流漩渦之中的展昭有些許的醺醉。他並不知道,腳下山道的盡頭處,一樁被人遺忘許久的舊事正自塵埃與沉渣中慢慢抽伸筋骨,慢慢擡起頭來,慢慢等著……展昭的到來。

山道的盡頭處,便是緇衣僧人所說的清泉寺。

展昭初出江湖時也曾廣為遊歷,見過不少恢宏寺廟——南北中軸線上,山門、天王殿、大雄寶殿、法堂、觀音殿次第排開;中軸線東側置僧房、香積廚、齋堂、職事堂、榮堂;西側設納四方來者的客房,晨鐘響暮鼓鳴之時,別有一番泱泱氣象。

清泉寺卻不同,只一門一殿,殿中供結“施無畏印”的釋迦牟尼佛,佛前香幾,上設燃燈、燒香、飲食,東院僧房與香積廚,西院兩間小小客房。除展昭與緇衣僧人外,院中再無旁人。

見展昭面有疑惑之色,緇衣僧人解釋說,師父山中采藥去了。

緇衣僧人口中的師父,便是清泉寺的住持。

看來這清泉寺,平日裏只住持與寺僧二人,今日熱鬧些,多了展昭做客,還有系在山門外的踏雪。

展昭被安排在西側其中一間客房住下,客房收拾得很幹凈,家什只有桌凳和床。晚飯時僧人送來了齋飯,如展昭所料,寡淡無味,好在飽腹是沒有問題的。

寂寂山間寥寥古寺,時間都變得異常難挨,加上白日行路疲累,亥時初刻展昭便準備就寢。寬衣時,聽到僧人打開山門的聲音,緊接著便是絮絮話聲,卻是那僧人提起寺中有住客,另一人只是嗯了幾聲,語音聽來甚是平淡。展昭猜是住持歸來,客居於此,總要和主人家打個招呼,因此又穿衣束帶,推門出去時,那住持恰好進了僧房,轉身將門關起。

一出一進一開一關之間,便失了照面的機會,只隱約看到那住持的身形,並不高大,背有些弓。

展昭猶豫著是否要上前叩門廝見,最終還是息了這心思:也罷,明日見過不遲。

正待轉身回房,無意中看到僧房的竹篾紙窗上映出住持單薄而佝僂的影子。展昭心中生出些感慨意味:這住持與這清泉寺一樣,避縮在遠離喧囂的塵世一隅,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外界不管發生何許紛擾,於他們,都是無幹無涉吧。

約莫二更時分,展昭忽然醒了。

醒來之後第一個反應,便是去握枕邊的巨闕。

劍鞘冰冷,涼意滲透進掌心的皮膚,順著身體裏的經脈一路沿行,直達心臟。

屋裏……似乎……有人。

這一生中並不是沒有經歷過刺客夜半入室的時刻,但沒有任何一次如今次般恐懼。

以往,即使是在睡夢中都保持高度的警覺,一有風吹草動,久歷江湖養成的敏銳直覺會第一時間喚他醒來,救他性命。

這一次卻不同。他睡得那般熟,無知無覺,直到那種讓人窒息的壓迫與恐懼近在肘邊,他才驀地驚醒。

若此人是刺客,自己的先機已失。

因此上,展昭緊緊握著巨闕,靜靜臥於床榻,並不出聲,亦不有所動作。

橫豎已失了先機,不妨俟敵先動。

屋內靜得可怕,月光透過竹篾窗紙,在床前投下銀色的月影。

所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描摹的應該就是此刻場景,只可惜展昭沒有望明月思故鄉的雅興。

當此刻,半分松懈不得,牽一發而動全身,生死系於兩端。

也不知過了多久,展昭忽然反應過來:這屋子裏,從頭至尾,並無第二個人的呼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