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更行更遠還生

傅昭陽留在重症監護室繼續觀察,三十多天後轉入普通病房。他雖性命無虞,然而一直昏迷不醒。幾位專家會診後都認為情況不樂觀,如受傷半年之內不能蘇醒,那麽以後機會更加渺茫。國外大學開學時限已到,楚羚走得心不甘情不願,十二月份期末考試一結束就匆匆忙忙趕回來。楚教授知道女兒性格倔強,也不能一味阻攔,嘆息之余,只是讓妻子提醒楚羚,說到底,昭陽身邊還有另一個女生,那才是大家寄予厚望、能喚醒他的關鍵人物。

莫靖言每個周末都去醫院探望,坐在床頭對傅昭陽說著話,給他讀書、唱歌。大家都以為她是傅昭陽的女朋友,紛紛贊揚她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姑娘。楚羚滿腔怨氣,還不能在醫院發泄,只是沒人的時候話裏帶刺地譏諷她兩句。莫靖言從不和她爭吵,甚至不像以前那樣小聲反駁,她只當沒聽到。

到了第二年春天,醫生都很少再說樂觀鼓勵的話,連姜小茹也不再每天念幾次兒子一定會醒,莫靖言依然風雨無阻,和原來一樣陪伴傅昭陽。系裏也很照顧她,知道她沒有心思去外面找工作,安排她留在EMBA項目辦公室做行政助理。那些風華正茂、年輕有為的學員裏自然有人愛慕她,甚至知道她有個“男朋友”躺在醫院裏昏迷不醒也不放棄。

五月中旬楚羚再次回國,她所見的莫靖言比半年前還要憔悴。她想要將莫靖言驅出病房,但又知道她的存在對傅昭陽意義重大,隱隱期盼有一天她能喚著他奇跡般的醒來。幾次楚羚去看傅昭陽時,都發現他胸前的被單有一小片洇濕。起初她以為是誰不小心灑了水,後來旁邊陪護的家屬說,莫靖言總是握著昭陽的手,伏在他身上哭。

楚羚心中多少有些感動,但更多的是厭煩,厭煩莫靖言,也厭煩自己——如果當初不那麽自我偏執,是不是莫靖言和昭陽也不會分開,是不是也沒有後來這些波折?是不是如果昭陽可以醒來,哪怕他和莫靖言在一起也沒有關系?她越想越心煩,就想,少爺你到底在哪兒,為什麽還不回來把這個哭哭啼啼的姑娘帶走?

那時候邵聲在哪裏,為什麽沒有出現,將自己心愛的女孩帶走?

他在離裏約熱內盧近千公裏之外的鈮礦礦山,遮天蔽日的叢林中突兀地出現了浩大的裸露的棕紅色礦場,山坡上開鑿出幾百米高的開采階梯,一層層如同巨人的門廊,爆破的煙塵遮天蔽日,挖掘機和載重卡車的轟鳴不絕於耳。進入雨季,肆虐的開采便招來了大自然狂暴的反擊。滂沱雨水自空中傾瀉而下,山體滑坡,在綠樹間撕裂出棕褐色的傷口;河水泛濫,泥漿湧上公路。礦山的水、電、交通和通信幾乎全部中斷,汽車被困在洪水中,幸存的人們赤手挖掘著被淤泥掩蓋的房屋,哭喊著親人的名字。

邵聲歷盡波折返回裏約時,頭發胡子亂蓬蓬的,身上多了幾道刮蹭的傷痕,看上去像個野人。無論如何顛沛流離,他始終隨身帶著一條綠水晶的鏈子。巴西盛產這種充滿生機的翠綠色透明石子,他最初在海邊向遊客兜售紀念品的小販那裏買了幾粒,以後每每看到有類似的水晶顆粒便買下來。都是些邊角余料,顏色從近乎澄澈的淡青到濃釅釅的墨綠,或深或淺,大小形狀也不統一,混在一起,就像莫靖言最初提在手裏的演出服。他沒有在現場看過她的舞蹈,但是在學校的宣傳欄裏見過女孩子們跳《踏歌》的組照。一群人,看不出臉部的細節,還是能一眼認出前排的她,層層疊疊的輕紗,白綠相間的襦裙,像是蓬勃春草自腳下萌發。

他的電子郵箱裏收到海外校友會的群發郵件,得知傅昭陽仍然昏迷不醒,復蘇的可能性幾乎為零。邵聲去了銀行,在匯款單上填上熟悉的賬號。不幾日便收到莫靖則的回信,他負責海外籌款,說邵聲匯來的大筆款項已收訖,知道他心中記掛昭陽,但也不需對自己過於苛責。

邵聲回信,說公司待遇優渥,手頭的確不需留有太多現金。

莫靖則回復道:“這樣我就放心多了,還怕你像莫莫一樣鉆牛角尖。”他說小妹身邊有才貌雙全的追求者,包容體貼關愛備至,她不但無動於衷,還唯恐避之不及,她也不想留在EMBA辦公室,申請調去學院新成立的資源環境管理研究所。莫靖則對小妹的狀況表示擔憂,寫道:“為什麽要她受這麽多苦?我雖然希望老傅趕緊好起來,但私心也覺得,他復蘇的希望渺茫,小妹應該擺脫過去的事兒,該忘的忘掉,和別人重新開始。”

邵聲雙手懸在鍵盤上,良久後寫下一行字:“是,她應該有更好的生活。”

他每晚都會夢到那些熟悉的人,一忽兒是從山崖上跌落的傅昭陽,滿臉血汙地倚在他懷中,後腦的鮮血汩汩流出;一忽兒是哭喊著追在飛機後的莫靖言,他竟能從艙門跳出,回身奔向她,但二人之間的大地磔磔作響,地殼裂縫間湧出黑紅灼熱的熔巖,翻滾著將他們的身影吞沒。邵聲一再從噩夢中驚醒,悔恨和內疚、看不到未來的絕望,沉如磐石,壓倒了心中所有的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