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澧浦遺佩

當長沙郡王蕭定梁輕輕的走入閣中,那人正倚床而坐,未施脂粉,一只纖細的素手,戴一只金鑲白玉手釧,輕輕放在小腹上,白皙得幾近透明。那人也看見了他,未感驚訝,向他溫和笑道:“小將軍,你來了。”

定梁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該怎樣才能夠安慰她,只好泛泛而言:“臣來看看娘子。”

她的神情安定平和,似乎也並不需要別人的安慰,只是笑道:“多謝小將軍。”

定梁慢慢走上前去,好奇的看看她已經微微隆起的小腹,輕聲問道:“裏面是小郡王還是小郡主?”

她笑道:“小將軍是喜歡侄兒還是喜歡侄女?”

定梁想了想,老實答道:“我喜歡侄兒,他可以和我一起玩耍。侄女不好,要避男女大妨。”

她被他逗得輕輕一笑,道:“不管是侄兒還是侄女,都請小將軍好好的照顧他,可以嗎?”

定梁篤定的點點頭,道:“請娘子放心,臣一定竭全力保護他的。”

她微微頷首,道:“有小將軍這句話,妾就安心了。”

定梁擡頭道:“娘子有什麽放心不下的,娘子可以時時看著我和他啊,我要有做得不到的地方,請娘子盡管責罰。”

她搖頭笑道:“不用了,我知道小將軍信近於義,言出必行,我沒有什麽不放心的地方。”

定梁看著她,覺得她的精神不佳,有些擔心,問道:“娘子可是玉體不適,既如此,臣便不再打擾,先告退了。”

她疲憊笑道:“小將軍先請回吧。”

定梁向她行禮,剛要退出,終於又忍不住道:“這段日子下面人看臣看得很緊,娘子生產之前,臣不知還能不能過來向娘子請安,請娘子千萬恕罪。娘子安心休養,待小侄兒出世,臣再謹具賀儀,前來致禧。”

她又搖搖頭,笑道:“屆時再論吧。只是小將軍既不便再來,妾此刻還有一語,望小將軍折節附耳。”

定梁忙跑回她床前,點頭道:“娘子請吩咐,臣但無不從。”

她伸過手去,憐愛的摸了摸他的額發,低下頭將嘴唇湊近他的耳畔,道:“你哥哥說過,這孩子不論兒女,乳名都叫做……”

她的手掌是那樣的溫暖,一如她輕輕吹入耳中的氣息,定梁在隱隱欣喜的同時,也感到了隱隱的不安,和不明所緣、莫名其妙的傷感,這些情緒混雜在一處,使他滿心做痛。

不知為何,他突然想哭,為了掩飾,他匆匆告辭:“臣告退。”

她看著他轉身跑開,笑著嘆了口氣。

一切終於都結束了,現在她終於可以靜下心來好好想想自己最早與那人相見時的情景了。那一年,她剛滿十六歲。

她看見李侍長攜著衣物離去,悄悄轉身,快走幾步來到了中廷,她不知道能不能見到他,她不過要去試一試,若不成功她還有退身的余地。庭中雲凈天高,苔綠楓紅,蛩音不響,裊裊秋風不興,亭台寂寞,金綠小池塘平靜無波。

一個戴白玉蓮花冠,穿天青色廣袖lan袍的少年,一手卷起他闊大的衣袖,露出半截臂膊,側著身子向池內擲出了一枚殘破的琉璃瓦片,那時的西苑到處都撿得到這種殘磚敗瓦。瓦片擊打在水面上,復又躍起,一下,兩下,三下,四下,五下。少年擡起了頭來,他眉目如畫的面容正如往日大家所議論,卻又不屬於任何一個人的形容,他發現了她也正在觀看自己的傑作,用那樣的容顏,向她露出了一個明媚如春光的得意而友善的笑容。她的心突然往下一沉,像琉璃落入靜水,錚錚有聲。

秋水橫隔在他們之間,此時秋風乍起,一池水皺,他的廣袖開始迎風飄舉,半空中有蕭蕭木葉下,他適才擲下的琉璃瓦就如他遺入水中的玦,他清朗潔凈的態度就像上古詩文中稱為君的水神。

他們隔著秋水互相張望,直到片刻後他的侍臣們急匆匆趕到,其中有一個宮裝的麗人,並立至他身後,如同一對璧人。

她想起了自己的任務,於是轉身跑開。她已經不記得自己究竟是在玩弄欲擒故縱的把戲,還是真正起了臨陣脫逃之心。

結果是一樣的,她被帶到了他的面前,聽他的侍臣們狐假虎威的喝問,她不答一字,只是發現他已經冠帶濟楚地端坐,面上也換上了君主該有的端莊和不該有的傲慢。

那個麗人後來對她說:“他那時候的神情就像真的一樣,我的心咯噔往下沉了一下,就明白自己的心意變了。”

她中正正直的家教,以及她的立場,她的處境,讓她比那麗人遲鈍了許多,所以直到今天她才明白過來,原來心動是真的有重量,也真的有聲音。她的心動,非如她所想是在書窗下看見他的天真驕矜時,也非是在囹圄中看見他的痛楚眼淚時。她的心動,遠早於她的心知。她的心,是在一見他時便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