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孰若別時

普天下,最能夠洞勘天心的前尚書令已經還鄉,趙庶人已經伏法身亡,廢太子返京後則已經暫禁於宗正寺。所以還要再過一段歲月,待一切事跡沉澱,一切後果昭彰,余人才會逐漸醒悟天子當時的良苦用心。他們會明白,當時朝中政事已平,天子已直掌六卿;余下天子所大欲者,便是於戰後收回顧氏和李氏統領的兵柄。以日暮途窮的皇太子使長州,是一舉數得的事情,既避免了他留京做困獸鬥,此外設若敕令順利,天子可借冶喪之名錙銖不費的調離小顧,解析兵將;設若邊城滋事,天子則可趁勢名正言順的將下放幾十載的軍權一舉收歸。他們最終還會明白,他不得不這麽做,否則家國永無安寧日。

至於天子有無令皇太子暫避人言可畏的京城是非地的本意,若長州太平無事,天子得全大欲後最終會不會設法保全皇太子,因為覆水難收,木已成舟,堪透者亦無法再行假設。

世人所知道的是,廢太子於欽差長州時圖謀篡位,殺天子親衛,煽-動叛-亂至軍民死傷無算,這是有目共睹,切切實實,連天子都不能回護的謀反重罪。是以皇帝下詔廢儲,並無幾人反對。何況自還京後,廢太子自己亦不做一語辯解。他拒飲食,也拒絕了為皇帝允許的一切人的探望。無論是太子妃,或是長沙郡王。在世人看來,這不過也是一種自暴自棄,羞見故人的行為,成者的意氣、理想、堅持是意氣、理想、堅持,敗者的意氣、理想、堅持不過是不自量力的笑柄。

長州叛亂事,人證物證,固然昭顯,雖有些少疑惑,譬如顧逢恩在優勢之時為何畏罪自剄,為何顧逢恩卒後,廢太子逗留長州一旬間還躬親統計整理了劫後兵民戶口等等,但是這些於大局畢竟無礙,鞫讞中廢太子不再參加亦無妨。然而他消極如此,亦非久長之計,所以數日後皇帝還是向宗正寺派出了另一名禦使。

依舊是熟悉的宮院,熟悉的路徑,暮春將盡,斑駁墻面中一樣顯示出水汽資榮,欣欣草木一樣顯示出生意盎然。寂寂無聲的庭院,只現安靜,不現敗績。

同樣安靜的是他的態度,春衫單薄,他背對著院門,獨坐於無人看管的春庭。無人可見處,他的坐姿依舊優雅端正,這或許是因為他與生俱來的貴重身份和自幼所受的嚴格教養。墻角四處探生的,開淡紫色小花的諸葛菜和開淡紅色小花的野薔薇,引來了兩只誤入歧途的蝴蝶,是他唯一的觀眾。他定然是聽見了門聲,卻沒有回頭,沒有起身,毫無驚訝的問道:“你來了。”

她回答:“我來了。”

他笑道:“你沒有走?”

她亦微笑:“我沒有走。”

他不問緣由,點了點頭,道:“吳寺卿,我想和夫人單獨說兩句話,可否煩你先行回避?”

他言語客氣,她挾旨而來,吳龐德猶豫了片刻,終於退出了院門。

阿寶走到他的面前,在他面前跪坐了下來,溫馴的將一側面頰貼在了他膝頭的青衫上,她的裙擺壓彎了淡紫色的柔弱野花。定權伸過手去,輕輕撫摸著她蓬松的鬢雲,問道:“是陛下讓你來的?”她回答:“是我求陛下讓我來的,但是這件東西,是我自己敬獻給殿下的。”

她從他的手中擡起了頭,摸下了發髻下一只小小的金色花釵,釵身堅硬如銅鐵,仙鶴狀的釵首,一羽一爪,極巧窮工。

定權用指腹試探著琢磨得尖利如匕首的短短釵尾,驀一收手,指尖已有鮮血滴落,落英一樣飛散入她寬大羅裙擺的湖水青色,他微笑著贊嘆:“這才真正叫做水磨功夫,虧你有這份耐心。”

阿寶平靜笑談,如話家常:“殿下知道,四年是一段很長的時間。況且殿下總是不來看我,我是那麽無聊。”

定權將金釵隨手關入發髻,笑道:“多謝你了,只是不免又奪人所愛,心中慚愧。這回吳寺卿沒有為難你了吧?”

阿寶搖頭道:“沒有了。”

定權道:“我想也是,如今我在與不在,對於誰來說都不要緊了。沒有君王的宮殿和沒有將軍的城池一樣,是不需要設防的。”

阿寶伏在他的膝頭,一手撥弄著裙邊野花,娓娓訴說:“陛下有句話,說殿下既肯見我,要我帶給殿下。”

定權道:“你說。”

阿寶眼望著他,正色道:“陛下要我告知殿下,殿下的母親,孝敬皇後殿下,確於定新六年端五日因疾病薨。宮中民間,端五日皆難禁饗宴酒樂,陛下不忍以為皇後忌日,方遷延至端七。他要我告訴殿下,今生今世,休再為此事怨望。”

他失神良久,最後終於自嘲般釋然一笑,緩緩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

她依靠著他,繼續說道:“陛下還要我勸勸殿下,陛下要殿下暫時此處修身養性,好好安養,還要殿下放寬心,不要擔心未來的事情,他會為殿下安排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