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紗籠中人

元月廿日前後,朝中接踵而至者有兩件大政,皆由皇帝發中旨獨斷獨-裁。其一,三次向長州發敕,鎮守副使顧逢恩整軍拔隊,領三萬軍出城行進,支援前線。其二,左遷刑部尚書杜蘅為中書令,令大理寺卿暫兼刑書一職,吏部尚書朱緣仍居原位。或有人將二事戲言概稱為出將入相。

第一件軍政不談,第二件人事上的變動卻使得部分朝臣不解,因為入相的杜蘅很明顯是太子的私人。數年前李柏舟一案,他同張陸正一道效力甚巨不說,次年翻案時,他也曾與張氏一同戴職被審查。雖然鞫讞期間他一字未認,嗣後又證明是廣川郡王和張氏子虛烏有的誣頌,但是此事仍然是他行狀上不可祓除的一大汙跡。以本朝的清流眼光看來,不避忌去職便已是戀闕之行,頗為直人君子不齒,不避忌去職反而累遷相位,則更加令人捉鼻。不齒也罷,捉鼻也罷,世風日下,且不論道。更要緊的是,以皇帝和太子多年微妙的關系,為何要將太子親臣擡至鈞衡相位,則有些天心莫測的意味在其中了。

何況當事者的態度也很奇怪,詔令下達,眾人拱手相賀杜尚書,其中一善謔者笑問有無老僧也曾許他碧紗籠之時,杜蘅卻面色悻悻,王顧左右後拂袖而去,弄得一幹人倒真成了丈二僧,摸不到頭腦。

面對趙王定楷,王府內侍總管長和也持同樣的觀點和疑問。仲春將臨,新痕懸柳,淡彩穿花,然而早晚天氣仍是偏於冷的一面,並不十分適合出遊。定楷在後園的晚風中緩行慢步,長和也只能耐心壓慢步子,多走了片刻,便忍不住要搓手跺足。

定楷順手扯下一枝早發新柳,照他手上一笞,沉聲道:“多大人了,穩重些。”長和嘿嘿一笑,穩重了片刻,接著說道:“所以他們都是這麽說的。”定楷冷笑道:“他們是誰?有三品上的麽,有省部內辦軍政、民政、財政的麽?”長和經他一提醒,倒是一愣,想了想搖頭道:“好似還真不多,言官們說得是多一些。”定楷道:“他們自然會說得多,一來這是他們的本分,二來他們是清流,早不知這些年辦實務的形勢了。你也以為陛下這是為了軍事在擡舉太子麽,你也以為太子的勢力柳暗花明了嗎,陛下這是舉手談笑間,便將太子內外兩條道路都封死了。”長和道:“可是杜蘅和太子的關系——臣愚昧,還請殿下指教。”

夕陽下春鳥啁啾,響應而鳴。定楷緩步前行,蹙眉道:“去歲歲查後,我同你講過些什麽話?從李柏舟去位,何道然入職,至今五年間,三省的權力已被陛下漸次架空。今日行政,六部之上,直達天聽,三省不過徒有其名,負責系聯而已。而六部當中,禮部搖擺不定,戶工多行庶政。掌大政的衙門內,吏部掌人事,樞部掌軍事,獨余掌刑名的刑部尚親東朝。這次人事變遷,杜衡明升,其實是喪權。什麽紗籠中人,日後就成金籠中鳥了。”

長和人不遲鈍,經他一點撥,也立刻醒悟過來,問道:“如此說,縱觀今日局面,大政庶政皆已由天子直掌。陛下的手段,當真雷霆萬鈞,短短不到一月,太子外失兵,內失政,什麽出將入相,不如說是扼亢拊背更貼切些。——太子不曾料到這個局面嗎,怎麽這次這麽甘心便為陛下驅馳了?”

定楷嘆氣道:“我這太子哥哥的心思,我大概能夠猜到一點。一者他以為他最大的靠山是他舅舅,他舅舅有難,他沒有袖手的道理;一者他五年來為此役也算得上宵衣旰食了,你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不明白做一樁事業功敗垂成的痛苦;還有,我想也是最要緊的,還是那句話,他的道和我的不一樣。”

長和道:“照王爺這麽說,內外交迫如此,那麽太子的地位,已是岌岌可危了?”

定楷緩緩搖頭道:“我之前還同你說過什麽,局勢安,太子便安。如今局勢不安穩嗎,陛下不費吹灰之力,便將軍政全盤收回,你告訴我,他還有什麽理由非廢太子不可?還是你覺得比起太子他更喜歡我?”

他回過頭,冷笑道:“而且你適才說,世人以為太子是用軍政換來的杜氏入相,何見之晚!太子為人精明,肯定趁勢和陛下提過要求,但絕不是此,至於這要求為何,你我暫且拭目以待。”

長和隨他繼續行走,微覺兩掌心發冷冒汗,小心問道:“王爺今後當如何打算?”

定楷安步當車,笑道:“陛下和太子是君,君必須用道,我們不是,我們可以用術不是麽?”

長和道:“王爺,臣說這樣話王爺勿怪。太子幾年來辦得雖是庶政,但卻是實實在在的差事,陛下再束縛他的舉動,他從中得到的也是實實在在執政的人脈。廣川郡給王爺留下的,王爺結交的,可都只是烏台的官員,清流和翰林,不是言官,就是文士。難道要在吵架相罵上勝過他們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