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西窗夜話

長和差出的人再為定楷帶回消息,已經是一旬後事了。定楷和長和一同聽完,屏退來人,搖頭道:“幾天才打聽出這樣幾句話來,不如孤自己去問的清爽。”長和道:“此人的科第、鄉梓、行狀、轉遷經歷都已查清問明,王爺還想知道些什麽?”定楷手中捏著一柄泥金紙折扇,用竹扇骨敲了敲他頭頂的襥頭,道:“事情一糊塗,你也跟著糊塗不成?知道他是什麽人,向東宮走過幾趟,這種張張口的差事誰不會辦。要緊的是要知道,為什麽。”長和恍然大悟道:“王爺是說,為什麽,偏偏是他?”定楷背手在書室內踱了兩步,道:“我們滿打滿算,即便靖寧二年他入宗正寺時與東朝方結識,迄今已過五載。東朝善疑,此人看來履歷平常,人才亦平常,他有何德何能何機緣,能得東朝如此青眼相加?光靠在龍潛於淵時獻了個壽,東朝的脾氣怕絕不會是這樣的罷?”長和忖度片刻,點頭道:“王爺這麽說,臣就想通了,臣想了想,要查出來為什麽,要先查出來是幾時——他和東朝是何時開始交通的。以後萬絲萬縷,方好提綱挈領理出頭緒來。”定楷道:“這話才有點入港,你就慢慢著手去辦吧。”長和道:“眼前正擺放著一條明路,那人六年前便在西府,王爺一問不就知曉?”定楷擺擺手道:“局勢尚未到。不到不得已時,不到去問她時。長和,我問你,你知道我二哥究竟敗在什麽事上?”長和笑道:“是王爺的嫡親兄長,臣不敢妄加點評。”定楷看他笑道:“你和我來君君臣臣這一套,小心我真和你也君君臣臣。”長和向他一笑,並不言語。定楷道:“言者無罪,直言不妨。”長和低頭想了想,這才斟酌詞句,笑道:“臣忖度著,大約是四個字——自以為是。”

定楷笑笑,不言贊許,道:“這話說得有點意思,但還是浮於淺表。往透徹裏講,我的二哥敗就敗在,從始至終他都只是個凡夫俗子,到頭來沒能夠看透天心。陛下是不喜歡太子,但這麽多年來,陛下最想做的事,絕不是廢太子。或者換句話說,陛下只要做到了他真正想做的事,他就根本不必要廢太子。其實,陛下和太子的關系,遠比旁人看得見的要復雜。”他擺弄著高麗紙折扇,蹙眉看著其上的一叢妖嬈的描金牡丹,半晌才合上扇柄繼續道:“不過這事並不能完全怪他,也是陛下把他捧殺了。我說這話,你明白嗎?”

長和道:“王爺解說這麽詳細,臣再聽不懂,臣於此處便無地可寄身立命了。”定楷道:“所以四年前的官司,東朝為何會入彀,偏偏就是因為他比我二哥要聰明得多。他是聰明太過了,從一早便知道,自己真正的對手,最大的對手,根本不是廣川郡,而是——”他緘口不語,伸手指了指頭頂青天。

長和沉默片刻,道:“郡王卻一直都沒有明白過來。”

定楷嘆了口氣道:“所以說眼下的情形是,陛下委派青宮親自備戰督戰,顧思林用命,他絕不敢不努力。然則顧思林勝如四年前,於太子並無益,因為飛鳥盡則必藏弓,這就還是從前的舊話老故事,再重新說一回;而顧思林敗如四年前,於太子更加無益,因為他自己便泥陷其中,徒然授人以柄,或者說,就是授天以柄。”

長和點點頭,接著說道:“所以東朝的境遇,與前方的戰事息息相關,但說到底,不過四字,進退維谷而已。”

定楷笑道:“你不要以為進退維谷便不是什麽好話,進退維谷未必不是個安穩局面。我方才同你說什麽,局勢安,太子便安。廢立二字如何解,就是費力二字,陛下何人,何必無事去費這個力。”

他的話繞了個彎子,長和直到此時才被他帶了回來,笑道:“臣懂了。如今的好處是東朝在明,臣會安安靜靜辦事,沒必要在局勢安穩時打草驚蛇。”定楷皺眉問道:“怎麽說話?”長和正了正面色道:“臣是說,太子殿下國是操勞,臣等不必讓他憂心這等小事。”

定楷輕哼了一聲欲走,長和忽又補充了一句:“王爺適才說的道理,郡王固然不明白,那麽東朝明白不明白呢?”

定楷愕然回首,良久方笑道:“你問了這麽許多話,唯獨這一句問在了關節上。”

十二月,京中天氣已經極其嚴寒,朝中幾樁事,首先是因為中書令何道然去職,朝中舉薦,大致兩個人選,一為現任吏部尚書朱緣,一為現任刑部尚書杜蘅;皇帝下令過一次廷議,尚無最終意見。一是前方又有兩次軍報傳回,皆為捷報,同時隨國朝軍隊越發深入,糧草補給的任務越發重要,也越發艱難。

這兩樁事情暗也好明也好,都與太子息息相關,他無法不關心,無法不操心,也因為前朝事多,後宮卻是比從前少蹈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