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終朝采綠

宮內人盡知,長沙郡王蕭定梁與皇孫雖為叔侄而年相仿佛,常與嬉戲,情誼甚篤。每每在閣內尋不見了郡王之時,他必在延祚宮與皇孫相伴,此日亦不例外。定梁一早起身,先至東宮向太子妃請了安,便帶攜著皇孫和一幹宮人等,至禦苑中遊戲至午,宮人才引了皇孫回東宮用膳午睡。不過片刻分離,皇孫卻依舊戀戀不舍,與定梁約定午睡後便再相見,定梁好言安慰他兩句,打發他去了。回到自己閣中,草草吃了幾個點心,便又馬不停蹄往延祚宮趕,一行人直到來至當日丟失竹馬之處方且駐足。幾個跟隨他的宮人及內侍並非延祚宮內人,倒也不甚清楚太子此處的禁忌,只是見他欲入一處宮苑內,自覺也當相隨,定梁卻轉頭吩咐道:“你們在門外守候即可,我片刻便返回來。”一面伸手接過了內侍手中一路替他捧著的瓷瓶,挾在脅下,到底不肯聽人苦苦勸告,自己推門入苑,想了想反手便將門閂搭上,圖留一幹人隔墻嘆息,只怕他再惹出禍來,卻要累自家受池魚之殃。

午□院空無一人,寂寂無聲。定梁繞過荼靡架,穿過□,直步至檐下時,衣袍忽被牽扯,不由吃了一驚。回頭一看,卻見是石山旁探生出路的一枝胡枝子,勾連住自己的衣角。便將瓷瓶放至一旁,用手去解那花枝,雖是最終解除了桎梏,一時不慎食指指腹卻被花刺誤傷。他也不以為意,便將指肚含在嘴中,一手攜了那瓶徑自進入閣內。

閣內依然清靜,並不見宮人往來之狀。定梁自記事起便從未曾一人獨處,也不知這宮內竟有這等安靜地界,心中不免奇怪。本想著苑內無人,到閣內再遣人通報即可,此時卻覺得情勢尷尬,若不告而入,恐是對主人不敬,若要求告時,卻又苦無舟楫。好在他年紀尚小,不過顧忌了片刻便灑然忘卻煩惱,一步步向閣內走去。

因為只是太子孺人所居,宮室並不甚寬廣,定梁從中堂穿過,一路未遇阻礙,便徑向東閣而去。那東閣用截間格子復又分出內外兩重天地,入室便見外間中墻上高懸著一幅水月觀音畫像,便不免駐足一觀。只見畫中觀音白衣加身,瓔珞繞頸,站立於蓮座之上,低眉垂目,以觀足底水中之月。寶相於莊嚴慈悲之中,卻又帶三分溫柔,稍類人間女子。其前不設香煙,只有小幾上一只定窯白瓷瓶,斜插著兩支苑內花草。定梁母親閣中亦奉觀自在寶相,卻不同於此處,定梁只覺這位觀音更加可親可近一些,便又多看了兩眼,才越過那格子進入內室。內裏陳設亦甚是簡單,一張湘妃竹榻依墻而設,三面環著枕屏,屏上素白,並無書畫,上垂帷幄,此外不過臨窗有一幾一案而已。當日那美人依舊一身綠衣,手腕上掛著一柄象牙柄的宮扇,背向閣門獨自閑坐,正在案前擺設棋子,此刻聽見有人聲入內,亦不回頭,只是問道:“夕香,你怎麽便起來了?”

定梁手中有物,不好與她見禮,只得一躬身應聲道:“顧娘子,臣與你送新瓶過來。一路上不曾遇見有人,未經通秉便自入,請娘子不要怪罪。”那顧孺人雖認錯了人,卻並不十分驚訝的模樣,聞聲起身,向他輕輕一拂以示還禮,微笑道:“小將軍信近於義,當真使人感佩。”一面接過他手中瓷瓶,亦不多看,便隨手擱置一旁。又見他額上有汗,遂行至一旁幾邊,親手斟酌了一盞白水遞與他,致歉道:“閣內仆婢皆在晝寢,不及烹茶待客,小將軍勿怪。”雖是敘說此等尷尬□,神情卻甚是自如,並無絲毫赧顏之態。

定梁雖見她說話行事與周遭之人大不相同,卻絕不是像那宮人口中所說的神志昏昧,心中不由更加好奇。便連忙點了點頭,向她道謝後接過水一口飲盡,一面去望那案上棋盤,卻已排列著半壁黑白之子,想是她的棋譜已經擺到了中局,正到不可拆分之處。他近日初習此道,看見不免技癢,遂指著那棋盤笑道:“娘子若不嫌棄,臣陪娘子一搏可好。”顧孺人亦不置可否,望他一眼,只微微笑道:“只怕門外等候之人心焦。”定梁笑答:“不妨事,我是一個人溜出來的,別人不知道。”顧孺人亦不去揭破他這謊話,含笑為他端過一只椅子,道:“如此便請賜教。”

其時天方入秋,閣內的窗格仍按夏日習慣未鋪窗紙,窗外竹簾也依舊高高卷起,午後和風陣陣入室,窗下的花枝沙沙搖擺,棋盤上亦是花影與日影重疊縱橫,一室內皆是清通秋氣。二人一人拾黑,一人拾白,各自將棋子重歸入篋。定梁便先手撿了黑子,顧孺人也並不與他推讓,看著他在棋盤上先落了一子,這才執白跟上。定梁本是初學,棋力不是余人對手,只是平日與旁人對弈,旁人不免委曲用情,雖然最終是輸時多贏時少,總也是互相都走過百步,不算十分難看。這顧孺人卻沒有半分回寰情態,連刺帶拶,不過數十手,白子便已將黑子封死。定梁細細看那局勢,自己已是走投無路,卻又不甘就此認輸,絞盡腦汁想要再拖得一時片刻,卻又苦無計可施。舉棋不定,延挨半日,再擡首去看她,卻見她正緩緩搖著團扇,目向窗外觀那婆娑花影,眉宇之間如這秋息一般清明平和,不可睹勝負之心。鬢邊碎發隨扇風輕輕擺動,而那手腕潔白,竟與扇柄無二。雖然年紀幼小,卻也知此景靜好,不知何故,臉上微微一熱,將手中棋子投還篋中,告饒道:“臣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