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白龍魚服

京師的天氣比起去年,熱得又早了許多,剛入了五月,街市上已有人換上了盛夏衣物,團扇、冰飲、竹夫人等祛暑之物的利市也開發的比從前早了許多。是以端三那日,定權下得朝來,已是一身躁熱,索性命人擺開風爐,連著飲了兩盞熱茶,更是沁出了一頭汗,這才沐浴更衣,慢慢踱進了書房。

周午見他過去,忙將預備送到各處去的符袋呈了上來。按著本朝風儀,五月本屬兇月,五日更是大兇之日,家家都要懸掛符袋,粘貼靈符以驅災避厄;崇古好禮的人家更要系朱索,掛桃印。定權看那符袋,如往年同樣俱是赤白蠶絲織就,用五色線繩結束成花形,極是精巧可愛。不由輕輕一笑,教阿寶去取了朱砂過來,硬筆瘦走,在那些符袋上皆題寫了“風煙”二字。待晾得幹了,再教周午拿了回去,或填稻谷,或填雄黃,一一送到親熟朝臣的家中去。阿寶知道他平素吝墨如金,有了他寫的二字在上,這點惠而不費的小東西於人看來,便是莫大的榮寵。定權寫完了幾個袋子,見她在一側偏著頭看,滿面皆是壓抑不住的心愛之色,便換了墨筆又寫了一個袋子,開了屜鬥,摸出兩枚開元通寶,卻是民間不行的純金鑄造,放入袋中,又束好了封口,道:“這個賞你吧。”阿寶又驚又喜,捧在手中看了半日,才想起謝恩之事,忙行禮道:“謝殿下。”定權笑了笑,道:“按說這宮裏也不該有什麽災厄要避,但你還是戴著吧,天有不測,誰又說得準呢?”阿寶聽了這話,不免心驚,擡頭看他時,依舊面色平和,這才安下心來。

端五當日,定權從宮中折返時時辰方早,阿寶見他脫下朝服,卻換了一身水色道袍出來,外罩白涼衫,頭上戴一頂黑色飄巾,是國朝尋常的仕子裝扮,不免心內不解。定權一眼瞥見她在一旁,一面自己整束著腰間絲絳,一面順口問道:“交代給你的字都寫好了麽?去取來我瞧瞧。”阿寶答應了一聲,走回去將十來日內寫的仿書皆取了過來,交到定權手上,定權隨意翻檢了三四頁,便擡起頭來上下打量她,阿寶被他看得難堪,低頭問道:“殿下?”定權笑道:“素日沒仔細看過,也沒注意世上竟有生得這麽白凈的……”見她紅了臉,方接著道:“朽木。”見阿寶漲紅了臉,眉宇間也有些輕怒薄嗔的意思,心上忽然泛過一絲冷笑,將紙放在一旁,道:“算了,也不是全無長進。既然說過寫好了便賞你,不如今天帶你出去走走,算是賞賜罷。”阿寶奇怪道:“去哪裏走?”定權道:“到宮外去啊,京中人怎麽過端五,你還不曾見過罷?”阿寶奇道:“殿下這麽出宮去,就不怕禦史糾劾麽?”定權被她問得一愣,跺腳道:“我怕你!你怕彈劾丟了烏紗,不去便是。”阿寶連忙紅著臉跟上道:“我也要去的。”定權白她一眼,沒好氣道:“你穿這身出去,才是唯恐那群文怪不告我的禦狀。還不快去換衣服?”

阿寶隨他出了西苑的後宮門,車馬俱已備齊。定權認鐙上馬,對阿寶道:“你坐著檐子同行罷。”自己一挽韁繩,已經翩翩而去。

定權一行人自宮門出禦街後向南行走了三四裏,過橋轉入閭裏街巷,食店、客店、酒肆、餅鋪雜列其間,車水馬龍從中流過,熱鬧非常。人行亦漸密,行走其間,可見家家門戶前已經鋪陳了前日買好的繁露、柳、桃花、蒲葉、佛道艾,並釘著艾人,供養粽子、五色水團及茶酒等節物。與艾人並懸的還有青羅帖子,阿寶輕輕念道:“五月五日中天節,赤口白舌盡消滅。”定權笑道:“今日兇日,這是禱本日休現口舌爭的意思。”

一行人直遷延行至京東的一處佛寺之外,定權方下馬整頓衣裳,又下令道:“顧內人隨我入內,將東西交她即可,你們守候在外。”幾個侍者連忙答應,從車中取出了一只紅色翔鳳八寶雲紋錦的包裹,交到阿寶手上時,在她耳邊叮囑道:“小心侍奉。”

寺院規制宏大,卻並無信眾往來,一入法門,清凈莊嚴,十丈紅塵皆被鎖於身後。寺中住持早已率一眾僧徒在門內靜候,見他們進來,皆躬身施禮道:“殿下。”定權亦合什還禮,道:“法師向來安否?”主持答道:“貧僧自在。”一面舉手示意,引領定權前行。阿寶跟隨在後,一路聽二人對答,又聞定權問起寺中供養足否,方知這原來是皇家寺廟。但見足底青石鋪道,道外松柏參天,兩側的經樓中,有僧人正在推動巨大的轉輪經架,頌揚佛號。勒石碑座為赑屃持載,不可細辨碑上文字。

正殿青瓦覆頂,氣勢宏大,飛甍舒展,龜首四出,持劍、琵琶、傘、蛇的四羅漢分立門內兩旁,大殿正中供奉釋迦牟尼像,二弟子阿難、迦葉侍奉兩旁,中殿形同正殿而稍小,供養阿彌陀佛及藥師佛像。定權一路禮佛,直至後殿,再次洗凈雙手後,在香爐上反復薰爇,這才親自打開阿寶所捧的包裹,揭起其中的檀木盒蓋,躬身恭敬道:“請法師代小子供奉。”盒中是十數卷硬黃紙,黃蘗染色,加蠟砑光,紙質堅硬明亮,開卷生香,每隔數寸便隨意加蓋□的細小金粟山字樣朱印,竟是極其名貴的藏經紙。紙上用端正小楷抄寫的四十二章經、般若心經、金剛般若經、金剛經、法華經、藥師功德經、大悲陀羅尼經被他一一展開奉上,由住持供至殿中觀音寶像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