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大軍這會兒駐紮在巴彥溫珠勒,定宜跟著跑了近十來天,離目標是越來越近了。

在喀爾喀趕路真不是開玩笑的,上路得在辰時過後,下半晌申正前就得找地方住下。這裏天黑得早,真到了入夜,冰天雪地寸步難行。大夥兒身上都裹著厚厚的毛皮,老棉襖不透氣,穿久了能結冰。到了蒙古境內就得穿皮袍子,腳上蹬皮靴。定宜的袍子改得短了點兒,底下鉆風,她趁投宿的時候改了改,明天好繼續上路。

剛坐下,門口有人喊她,“小兄弟,來來!”

她綁好了腰帶出去,打眼一看是送炭盆的戈什哈。她呵了呵腰,“我給您幫幫忙?”

人家笑道:“和明白人說話就是省力氣。爺在房裏和人議事,天兒太冷,讓再加一爐。這鳥不拉屎的地方,臉盆兒都用上,再要也沒有了,就找了個缸。我一人兒搬不起來,你搭把手。”

她噯了聲,接過粗布墊在缸口,合力搬到了十三爺門前。

進去看,十三爺正蜷著烤那炭盆兒,一雙手在火上來回的翻轉,嘴裏曼聲問:“車臣汗部有消息沒有?”

底下副將說:“爺放心,銀子不能白花。寇明攀上線了,正取證呢……”

定宜零星掃見點兒,聽這意思是花錢買通車臣汗部的人打探內情。她自然相信十二爺身正心正,只是人心隔肚皮,不知道這位十三爺和十二爺情分究竟怎麽樣。這是要命的當口,生死全在人家手上,萬一有點兒偏頗,十二爺就真的完了。

可惜了送炭不能多耽擱,送完了就得走。她隨另一個戈什哈退出去,沒想到剛走兩步,十三爺掩著口鼻咳嗽起來,沖她一指說:“怎麽那麽大煙味兒呀?去撥一撥,底下走走氣兒。”轉頭又對副將道,“我估摸著再有三天該和大軍匯合了,叫那頭加點兒緊。真要是……就得盡快換主將。這麽大一盤棋,朝廷寄予了厚望,不能栽在他一個人手上。”

定宜心跳得隆隆作響,手上火筷子也掏挖得慢,只聽那副將遲登道:“主子信不信這事屬實?”

“說不好。”十三爺道,“我身負皇命,必定要秉公辦理。如果不實,我自然還他公道。如果屬實,那就得照上頭吩咐的辦,就算是親兄弟,也徇不得私了。”

沒法再磨蹭了,怕人起疑。她擱下通條垂手退了出去,到門外人還在顫栗,不是冷的,實在是心急如焚。也不知道車臣汗部發回來的消息到底怎麽樣,巴彥溫珠勒距此兩百裏,她要能提前給十二爺個報信,也好讓他早作應對。只是這兒的氣溫實在太低,連夜走的話,就算人抵得住,馬也受不了。

她一腦門子官司,站在檐下愣神,博敦剛從外面回來,抖了抖肩頭的雪啐了口,“撒個尿到到地上就成冰溜子了,這鬼地方,真不是人呆的。”擡眼看她,“你怎麽還不歇著呢?”

她說:“我剛給爺送完炭盆兒,這就要回去了。博爺,咱們還得走多久呀?”

博敦說:“不下暴雪三天,要是再有變,十天也備不住。”

她嘆了口氣,喃喃道:“這麽拖下去,爺的差事該耽擱了。”

博敦嘿地一笑,“你小子還挺勞神,主子沒白救你。放心吧,那差事背著人辦,早點晚點也不差那幾天工夫。”

她呐呐應了,怕叫人看出端倪來不敢多嘴,回屋翻來覆去地想,十二爺是個願意苟且偷生的人嗎?朝廷要害他,讓他遠遠離開,遁到西域去,他會不會聽她的?他有他的驕傲,他是皇子,恐怕就算是死,也不願意活得那麽沒尊嚴吧!所以得留下一條命,只要活著就還有希望。金屑酒不賜第二杯,沒見哪個犯人上刑場,一刀沒砍死再補一刀的。律法上無證可查,刑獄上有這個不成文的規定。皇帝要做仁君,就不會為這個敗壞了名聲。

她仰天躺著,拇指慢慢摩挲犀角梳光潔的背脊。原想去求十三爺,可如今還沒看清他的立場,絕不能貿然找他。或許再等等,等到了大營再說也不遲。

老天還算眷顧,這幾天雪停了,還出太陽了。她跟著眾人一路急馳,過了一片丘林,遠遠看見大大小小的帳篷拱衛著一頂王帳,橫陳開來有幾裏方圓,十二爺的大軍就在那個地方。

一年多沒見,不知他現在是什麽樣子,應當還是她記憶中的模樣吧!自己呢,風餐露宿的糟踐得不成。拿手抹抹臉,顴骨上細細的裂紋都結了痂,摸上去有些毛糙。將到營前了,馬隊漸次慢下來,她悄悄整了整衣領,把圍脖拉高了點兒。

營門前有人迎出來,都是行軍打仗的將士,個個挎著刀,每走一步,甲胄上的銅泡釘相撞啷啷作響。為首的穿降龍軟甲虎頭蔽膝,朝陽站著,日光照著他溫朗的眉眼,沒有鋒棱,卻讓定宜模糊了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