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這一夜倒算太平,七爺果然和十二爺擠一張炕,兩個大老爺們兒,雖是親兄弟,礙於帝王家慣常疏離,難得有機會同床共枕。想來睡得不舒坦,第二天起來眼下都有青影,烏眉灶眼在廳房裏坐著,看人眼光都是遲遲的。

定宜給他們布菜,伺候他們用早飯,兩個人都沒開口。她撐著下巴看他們,遙想當初,這兩位分屬於兩個王府,她為夏至的事到處求人,人家是王爺,熏灼鼎盛的皇家氣度,瞧人眼神裏多少都帶著自矜傲慢,她就覺得得仰脖子看人家。現在呢,這兩位都帶著床氣,一個雙目失神,一個萎靡不振,不復當初模樣了。

男人有時候真像孩子,心情不好就上臉,可都長得好看呐,也不顯得多討厭。夥計來收碗筷,他們還坐著不願意挪窩,她也沒吱聲,起身往後面馬廄裏喂草料去了。

說來也怪,從長白山到寧古塔連路風雪成災,抵達之後居然響晴了。連著四五天有太陽,雖然陽光照在身上依舊徹骨寒冷,好歹是個安慰,看見太陽就看見希望似的。

一陣西北風卷過去,樹枝和屋頂的茅草簌簌顫抖,處處有積雪,白色的天地、白色的太陽。她眯起眼吸口氣,冷冽的空氣充塞整個胸腔,再緩緩吐出來,在眼前交織出一片迷霧。

客棧不單招待客人,連帶牲口也有專門的配給。馬老吃草料不成,得吃豆子,養得精細的往豆料裏敲雞蛋,這樣能保證毛色鮮亮。

定宜躬身舀豆子,轉身看見十二爺揉著眼睛過來,她停住腳,把簸箕挎在腰上,待他走近了笑問:“昨兒夜裏睡得不好?”

他點點頭,靠在一旁支馬棚的木杆子上,嘆著氣說:“老七八成是故意的,一夜對我拳打腳踢,我又不好發作,平白挨了好幾下。”

她心疼起來,蹙眉嘟囔:“這人真是,別不是裝的吧!大老遠趕過來,就為了叫人不痛快。”

他垂下頭,形容兒有些可憐,“我也這麽想呢,早知道我半夜上你屋裏去,單間兒炕再小,一男一女不嫌擠。兩個大老爺們兒又不能摟著,一頭睡他還不安分,我就看著他那腮幫子鼓起來又癟下去,得虧我聽不見,要不更糟心。”

定宜也懊惱,“那你怎麽不來?我那兒挺寬綽,睡兩個人足夠了。”轉念想想不對,到底還沒怎麽樣,一張炕上睡著,即便不幹什麽也不成個體統,便怏怏紅了臉。

弘策笑得有些曖昧,稍頓了頓,在她耳邊低聲道:“入夜有燈會,我料七爺必定要一塊兒去,趁人多的時候咱們擺脫他遠遠走開,咱們玩兒咱們的,橫豎不要帶上他。好容易有機會外頭逛去,他老杵在中間弄出個三人行來,有什麽意思?”

她自然也想和他獨處,心裏的怨言不比他少,因軟軟應了聲,“我聽你的示下,你瞧準了時候給我使個眼色我就知道了。”想了想又道,“其實七爺跟前我提過好幾回,起先怕掃他的臉,總是婉拒呀,東拉西扯什麽的,他也不拿我的話當回事,只知道自己高興,要順著他的意兒。後來我也不顧忌那許多了,把話拍他臉上,他還是油鹽不進,如今我也沒法子了。”

他微微揚起唇角,朝陽裏的笑容格外鮮煥。想起昨兒她打心底裏那聲呐喊,現在別說一個老七,就算十個八個也不在他眼裏。

這姑娘,勇敢起來叫人刮目相看。他老覺得她容易害羞,矜持是長在女孩兒骨子裏的東西,就算深愛也不會輕易說出口。結果她被老七逼急了,不管不顧就吼起來了,他當時看見那口型,有些難以置信。他憋了半天的話沒能說出來,最後還是人家姑娘先張嘴,相較之下他這個堂堂男子漢該羞愧。

至於老七呢,惹人嫌,卻不招人恨。他愣頭愣腦橫沖直撞,有時確實幫了他大忙。一個人好,更多時候需要另一個不那麽好的人襯托,老七就起了個對照作用。真要說他壞,其實也不是,老七人不錯,就是愛湊熱鬧愛攪合,一根筋打了結,得疏通疏通才能明白過來。不過他有一點好,至少他不害人,直來直往的急性子,遠比愛肚子裏打仗的要善性得多。比如老二東齊,為什麽老七總賦閑啊,因為老二是個胸中有丘壑的人,就算他當了皇帝,老七照樣瞧不上他,覺得他比東籬太子差遠了,東籬給他幾個蟈蟈葫蘆,他一直惦記到現在。

“我知道你的心,這就夠了。”他看著她,簡直含情脈脈,“定宜,昨兒你臨走那句話我看見了,高興得半宿沒合眼。”

她一時想不起來了,遲疑著說:“什麽話呀,那麽讓人待見?”

他眼神閃爍不敢看她,囁嚅了下才道:“你說你愛十二爺呀,七爺聽見了,我看見了,這會兒想賴可來不及了。”

她啊了聲,“我說這話了?”回憶一下,確實被氣著了,怎麽痛快怎麽來。沖著捅七爺心窩子去的,可事與願違,他就是個人來瘋,越拿他當事兒他越得瑟,還真較上勁兒了。目的沒達成,卻招了十二爺。要說不好意思是有點兒,但她不心虛,她說的都是實話,不怕讓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