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還見什麽呀,東西都給搶了。七王爺既放了話,十二爺也不能為她這麽個小人物鬧得兄弟不痛快。這回她算是踏實了,還是七王爺手段高,略動動小指頭,把困擾她很久的問題全解決了。

她把傘交給關兆京,深深鞠了個躬,“勞煩大總管,代我謝謝王爺的多番照顧。您也瞧見了,弄得這模樣……”她垂頭喪氣搖搖腦袋,“不說了,我回去了,那頭喪儀沒做完,我中途撂挑子不好。”

關兆京霎了霎眼,“這就走?”

她噯了聲,“沒轍了,我還是回去好好伺候我師父吧!”說著打了個千兒,“您留步,我告退了。”

心裏難受著呢,一口氣松到腳後跟。直起身要退出去時,關兆京突然掉頭就跑,皂靴踏得地面咚咚的。她有點意外,擡起頭看,甬道上有人過來了,穿著石青素面袍,腰上束一溜蹀躞七事,行色不顯匆忙,腳下走得卻很快,倒挺巧的,正是十二王爺。

定宜要挪步也忘啦,看著他遠遠過來,琢磨難道得知她來了,趕著迎接她?她呲牙一笑,笑自己充人形兒,等他將到跟前,便往邊上閃了閃。

“你來了?”王爺還真在她面前停下了,“我正要去你們衙門,一道走吧。”

不打算謁見,又變成了同路,可不是無巧不成書麽!定宜應了個嗻,“王爺上順天府辦公務?”

他沒回答她,因為率先出了門,看不見她的口型了。她趕緊跟過去,王爺上轎,她在一旁肅立。轎子上了肩,不遠不近地跟隨,太陽曬得臉皮發燙,忽然覺得多大事都不算糟,還是很快活。

弘策坐在涼轎裏,蹙著眉頭,手指在膝上慢慢叩擊。因和皇上回明了,啟程的日子提前半個多月,臨走之前有些卷宗要再查閱。大熱的天裏不得歇,誰心裏沒有三兩火呢!可是辦著皇差,容不得松懈。他們這些人,說好聽了是皇親國戚,說難聽了是高級奴才。都看見他們出入坐八擡大轎,誰看見他們頂著毒日頭在西華門外候旨?弘韜先前來沖他撒氣,怪他往上呈報了溫祿兒子的下落。原是打算過了中秋再動身的,畢竟出京還有好長一段路,黃土壟上烤著,對於養尊處優的賢親王來說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盤算得挺好,沒想到中途被他打了岔,於是怨怪他,說他辦差辦魔症了,連累他一塊兒跟著吃沙子兒。

他回想起來,扯著嘴角一笑,說不清是個什麽味道。各有各的立場,不是人人都能蒙混的。在朝中立足,誰的身後沒有點資本。如果喀爾喀安分守己,他就是諸皇子中底氣最足的,現在呢?他一直覺得自己是戴罪之身,不盡力,也許又會被外放,十年、二十年……人這一輩子,有多少個十年經得起消磨?他才二十三,卻有種閱盡世事滄桑的感覺,這樣的體會,弘韜這一輩子大概都不會有。

被責備了,笑著應承,心裏再覺得郁塞,表面依舊得謙和。人要經打磨,打磨完了扔出去,只要給你碗底大的平台,就能夠順溜旋轉——十幾年前總師傅說過這麽一番話,現在悟出來,回頭一看,著實花了很大的代價。

靠著圍子嘆口氣,緊繃的四肢逐漸放松下來。轉過頭朝外看,轎子邊上多了個隨行的人,布衣很尋常,漿洗得有點發白,但是幹凈整潔。頭上沒有遮擋,彎彎的一雙眼,隱約有笑意攀在臉頰上。出身底層,那皮膚倒很好,汗氣氤氳,像上等宣紙撒上了泥金,日光底下通透純凈。弘策細細看兩眼,這面貌身段,總覺得和名頭對不上號。轉念想想,世上每個人都在費盡心機地活著,一個小人物,東奔西跑,有些可笑,更多的是可憐。

他打起簾子來,溫聲問他,“多早晚到的?”

定宜忙回話:“來了有一會子啦,遇見了七爺,聽七爺示下,耽擱了些時候。”

他嗯了聲,“你是北京人嗎?”

王爺這麽問,是因為耳朵不好,聽不見口音。她覺得自己的京白還算正,雖然離開六年,混了點河北味兒,不過回京又待六年,幾乎已經矯正過來了。

“不是,我老根兒在山西,跟著爹媽輾轉各地,才在廊坊生了根。我小時候在北京待過一陣兒,後來搬了家,拜在我師父門下後才又跟著回北京來的。”

弘策頷首,“你一個人來北京?家裏還有什麽人?”

定宜被曬得睜不開眼,手在眉骨上搭起了涼棚,慢聲說:“我爹媽走的早,把我寄養在幹娘家。後來幹娘也走了,剩下個幹爹。我和這幹爹不對付,來往很少,逢著他沒錢了,上城裏找我來。我把攢的俸祿分他一大半,他拿上錢就走。”

“分他一大半,那你自己呢?在京裏不用吃喝麽?”

王爺體察下情,多不易啊!他坐在雕花窗後,微側著頭,發冠上墜兩枚鏤空小金印,與烏木欞子相擊,發出鈍而沉悶的聲響。連著前幾回,這是第四回見他,他一直很安和,品性好、又有教養,和他說話心裏舒稱。以前只要聽人說起宇文家,她就嚇得肝兒顫,一朝被蛇咬嘛。後來碰見這位爺,撇開出身不論,確實是難得的。京裏的天潢貴胄,哪個願意和下三等聊家常?他和他們不同,不論看不看得起,至少他搭理你,這就已經很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