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第2/3頁)

有些事無力轉圜,就像拿手掬水,甭管使多大勁兒,該流還得流。定宜捏著小釣竿,坐在池子邊上釣金魚,身後人來人往,她沒敢回頭看。家裏養活不了那麽多人,太太油碗要幹,砸鍋賣鐵走後門往外填還,她爹還是判了斬監候,嫌上菜市口丟人呐,自己解褲腰帶吊死在牢裏了。她三個哥子呢,朝廷念在她爹“著有微勞”,開恩判充軍,發配長白山挖人參去了。

好好的家,轉眼就散了,多可怕!所幸罪不及三族,女眷們尚且無虞。她昂著腦袋看天,兩只唧鳥飛過去,爹和哥子都沒了,現在的溫家還剩下什麽?豆大的眼淚掉下來,在水面上砸出兩圈漣漪。

人口越來越少,房子越變越小,大屋換小屋,到最後家裏只余三個人,她夜裏和奶媽子睡西廂房,太太獨個兒睡正屋。

汗水像蠕蟲爬過臉頰,她舉胳膊擦擦,熱得睡不著,翻身坐了起來。柴禾燃燒的嗶啵聲猶在耳畔,猛回頭一看,外面火光沖天,上房著火了,她媽還在裏頭呢!她嚇得大聲哭喊,奶媽子睡死了一樣,她急得沒轍,啪啪扇她大耳刮子,把她給扇醒了。醒了也不濟,下炕腳底下拌蒜,在踏板上還摔了一跤。抱著她出門找太太,正屋火太大,房檐在熱浪裏扭曲,看不見太太人影。

什麽都沒有了,不能再沒有母親!她掙脫了,拼了命往前沖,奶媽子拽著她不放手,她跺腳哭得聲嘶力竭,“太太……快出來……”

胸口像被磨盤碾壓,疼得抓撓不著。四周圍都是滾燙的火苗子,她覺得自己應該死在這裏了,絕望的當口,一只微涼的手覆蓋在她額頭,幽幽叫她,“樹啊,這是夢見誰家太太了?那太太長得俊吧,瞧這副火急火燎的饞樣兒!”

她倒過氣來,睜開眼,燈火如豆,面前是師哥背光的臉。

“魘著了?又哭又喊的,那麽瘆人呢!”師哥看她氣短得厲害,開櫃門找藥葫蘆,倒了兩顆榮心丸來喂她,站在炕前說,“那個安巴靈武知道吧?前兒畫的押,刑部把折子遞上去,萬歲老爺子圈定了,明兒午時即刻問斬。你這模樣,我料著也當不了差了,還是回師傅一聲,在家歇著吧!”

她說不必,“我不在,誰給師傅捧刀呐?”

師哥聽了嘬嘬牙花兒,“能耐的你,沒你這紅差還不出了呢!”

她聞言覷眼看他,“要不您來?”

她師哥臊眉耷眼背過身去,捂著半邊臉嘟囔,“怎麽犯牙疼了……”

不是牙疼,是肋叉子疼吧!提起捧刀這小子就發蔫兒,不是沒道理的。吃這行飯,臉面能耐全在一口刀上。這刀邪性,平時供在宣武門城門樓子上,比大爺還難伺候。請之前要香燭紙馬祭拜磕頭,不是幹凈人兒近不得身,要麽極陰,要麽極陽,喪了童貞的摸不得,一摸它就鬧脾氣。刀刃磨得再好,要緊時候卷了,砍下去骨肉不分離,卡在脖梗子上動彈不得,刀斧手名聲就壞了。

說了這麽些,再轉回頭來說出紅差。什麽叫出紅差呢?壞了事的犯人上菜市口砍頭,那個就叫出紅差。犯人自己舍不得辭陽啊,上路得有人送一程,不要緊的,刑場上有人等著,那位頭戴紅巾、腳蹬快靴的專幹這個,就是俗稱的劊子手。劊子手,說起來挺嚇人的行當,其實也為混口飯吃。這種買賣和閻王爺打交道,煞氣重,一般人不敢招惹。活兒輕省俸祿又高,看開了,給個師爺都不換,如今定宜就拜在順天府最有名的刀頭烏長庚門下。

好好的姑娘怎麽入了這行呢,說起來話就長了。掐頭去尾簡而言之,那時候她媽給燒死了,小四合院也燒禿嚕了,奶媽子帶著她投奔兩頭親戚,都說家裏死的死、充軍的充軍,光落下她,可見命硬,沒一家願意收留她。樹倒猢猻散,古來如此,沒辦法,最後只得跟著奶媽子回了三河縣。

奶媽子家也不富裕,老人都不在了,和家裏哥哥房挨著房,姑嫂常拌嘴,男人不成器,日子過得挺艱難。好在奶媽子是個精明人兒,把她帶回去當男孩兒養,隨他們家姓沐,改了個名字叫小樹。大夥兒都知道,女孩子好些地方不方便,易被人打主意,男孩子還強點兒。就這麽,奶媽子那窩裏橫的男人還嘀咕呢,“一個舍哥兒,虧你當寶貝似的。村頭裏長沒兒子,把哥兒送他們家過好日子得了,咱們還能換兩袋棒子面,不挺好?”要知道她是個姑娘,早晚使手段禍害了。賣給人做童養媳是往好了說,最壞就是賣進窯子。自己的肉自己疼,別人家的閨女,剮成條兒也不當回事。

奶媽子是真舍不得她,前兩年兒子出花兒【出天花】沒了,奶閨女頂半個小子。只可惜壽元淺,老皇上退位那年染了病,開春新皇上改元就撒手走了。掰指頭算算,過去五六年了,那會兒定宜才十二歲。十二歲的半大孩子該謀生路了,她有眼色,知道留在沐家沒好果子吃,夾著尾巴給烏長庚的老娘提水推磨。人家看孩子會抖機靈,松口收了徒,就給帶回北京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