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蘭子之章

我見到時任純子的姐姐蘭子,是在劄幌見過千田先生之後又過了一個月的七月初。

到此為止,我已經見過了浦部先生、村木先生、千田先生以及殿村先生等各位,每多見一個人便使我心目中純子的形象增加一份華麗的色彩,然而越發變得多姿多彩的純子同時又令我感覺我所聽到的一切既真實又虛幻,有些真假難辨了。

我聽著他們的講述,進一步得知除了上述那些男人之外,還有很多人也曾圍繞在純子的身邊。比方說像純子女中時代的理科老師安齋、繪畫老師平川、在南高中教社會學的老師谷內,以及由新聞記者轉行開紡織廠、後來又自殺身亡的駒田等等。

我曾經打算繼續按順序一個個去找他們了解情況,進一步深入挖掘有關純子的更翔實的資料。但是說心裏話,當我了解到包括我在內的五個男人對純子的回憶之後,我已經強烈地感受到某種空虛以及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令人不快的感覺。

五個男人所講述的自己頭腦中的純子形象自然都是他們從各自不同的角度去看待純子所得出來的結論,因為各自年齡、職業、社會經歷各不相同,因此和純子之間的交往方式也自然會有差異。但那畢竟都是由眷戀、深愛過純子的男人之口講述出來的對她的回憶。

那麽現實中到底是否存在絕對準確又客觀的回憶呢?所謂回憶便是通過回憶者隨意講出來的內容,其中表現出回憶者的嗜好取舍反倒是很正常的了。尤其當回憶者對過去的事情難以忘懷、沉浸在懷舊的情緒當中時,回憶起來的故事便往往會變為具有個人傾向性的不確定性內容。特別是本質上屬於浪漫派,對於屈辱極其敏感的男人們進行回憶時,更是常常帶有獨善其身的傾向性。

如果再繼續尋訪這些男人們的話,只會使純子的形象更加豐富多彩,當然恐怕也會更加真偽難辨,搞不好還會使事情的表象更趨復雜化,說不定還會掩蓋住純子的真實面貌。

感覺到有這種危險性,我暫時放棄繼續追尋與純子有關聯的其他男人們,把探索的目標轉移到與純子關系最近的女人身上。

這時在我的腦海裏浮現出來的首選人物便是純子的姐姐——時任蘭子。

蘭子比純子大三歲,當純子十七歲上高二那年的年底,她獨自一人來到東京,從那以後便一直住了下來。

我到純子家裏去的時候,曾聽她母親提到過,蘭子現在經營著一家叫“S書房”的出版社。

借助於這一信息,我回到東京後幹脆下決心直接往S書房打了個電話。我在電話裏告訴蘭子,春天裏我回劄幌的時候,時隔二十年再次見到了純子的遺照,突然懷念起她來,因此希望能見她姐姐一面,聽她姐姐講一講純子過去的一些事情。於是蘭子便用低沉而鄭重的聲音約我第二天在一家位於新宿車站大樓裏的名為“普契·蒙德”的飯店和她見面。

雖說我與時任蘭子是初次見面,但我自以為是地認為我應該能夠認出她來。盡管從純子出事那時算起來已經過去了二十年,但當時她們畢竟是人人都覺得長得很相像的姊妹,因此我想現在蘭子的相貌中不可能完全沒留下純子的影子。

事實證明,我的這種推測只對了一半,另一半卻完全錯了。

我走進“普契·蒙德”幾分鐘後便有一個女人快步走了進來。看到她好像在找人的樣子,我便猜到了她就是我要見的時任蘭子。

蘭子身穿一件帶花圖案布料做的連衣裙,手上拿著一只白色提包。她個子稍矮,身材微胖,長著一張圓乎乎的娃娃臉。可能是來這兒的時候走得太急了,她的面頰有些發紅,使她的臉色看上去顯得很健康。

這個第一印象至少與我頭腦中的純子形象相去甚遠。

我所認識的純子,個子雖然也比較矮,但臉色蒼白,長著一雙黑瞳大眼睛,整體上來講有點顯得慵懶、散漫。

當然那只是我看二十年前的純子所得到的印象。而比純子大三歲的蘭子今年應該有四十一歲了。雖說規模不大,但蘭子現在畢竟還是經營著一家出版社。在她身上期待看到十八歲少女的形象,這本來就是不大可能的苛求。

我們相互打了個招呼,在靠窗邊的桌旁面對面重新坐定。

我進一步補充了一下我在電話裏預先跟她講過的要求和她見面的理由,告訴她,我現在就是想了解清楚純子的真實情況,並且為此已經見過了浦部先生、村木先生、千田先生和殿村先生等四位男士的大致情況。

蘭子說她過去聽純子說過我這麽一個人,在純子已經離去二十年後的今天,她答應我她可以把她所知道的純子的真實情況毫無保留地講給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