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醫生之章

當我在見過浦部先生兩個月後再次回到劄幌的時候,我見到在劄幌的教會醫院裏擔任內科主任的千田義明先生。

時間正值六月中旬,北海道神宮的祭祀節剛過,紫丁香花開滿了劄幌市街頭。

我到劄幌去是為了參加劄幌廣播局主辦的一場座談會。而我此行的真正目的卻是想借此機會直接見千田先生一面,聽他親口談談他對時任純子的印象。

在這裏必須說明的一點就是,千田先生是純子上高二那年冬天第二次企圖自殺未遂被送到醫院時的主治醫生,從那以後,純子應該跟千田先生商量過各種各樣的問題。

當時千田先生三十四歲,剛從大學附屬醫院調到教會醫院的內科不久,作為醫生隊伍中的中堅力量,正值意氣風發的大好時光。二十年過後,他現在已經成為這家醫院的內科主任,在他擅長的消化系統疾病的治療方面也已經成為全國知名的醫療權威。

我在劄幌的時候通過前輩多少也知道一些他的情況。所以找他了解情況也就比較方便。

當他在電話裏聽說我要跟他了解一些時任純子的情況時,他用充滿懷念的語氣說道:“啊,您說的是那個阿純吧?”

我明知自己的要求不近人情,但還是直截了當地說:“我只能在劄幌停留兩天,希望能在今天或者明天見您一面。”

千田先生稍微考慮了一下便答應我說:“那您就今天晚上來吧!”

千田先生的家位於劄幌老住宅區山鼻附近環境幽靜的一隅。我去的時候他正在洗澡,但很快便穿著和服走出來接待了我。以前那位白凈的青年醫師現在已經年過五旬,鬢角也已經變得花白。戴著眼鏡、五官端正的容貌經過歲月的洗禮越發顯得沉穩、成熟。

我首先對自己久未聯系向他表示歉意,然後簡單地報告了一下自己的近況後便直接切入主題,對他說:“能否請教您一些有關時任純子自殺未遂前後的情況?”

千田先生使勁兒點了一下頭說:“當然,我會盡我所知據實相告。不過與其聽我講那些不太確定的情況,不如給你看一樣東西。”

他說著站起身來,走出客廳,幾分鐘後才由裏邊的房間重又走了出來。

“剛才我回來以後就到處找,最後從抽屜的最底下找到了這個東西。”

千田先生手裏拿著一疊紙片以及畫在筆記本大小的畫布上的繪畫作品。那幅畫上畫的也許是心象風景,仿佛在藍底上白色的花瓣兒突然綻放出來一樣,色彩重疊相當鮮明。

“我記得信應該不止這些,但現在能夠找到的只有這幾封了。”

“可以讓我看看嗎?”

“當然,請吧。”

千田先生坐到我對面的沙發上,他夫人端著茶和點心進來,放到我們之間的茶幾上。等她走出去之後,我便拿起那些信看起來。

最上面的一封信帶著信封,上面的“劄幌教會醫院內科千田先生”這幾個字相當潦草,字體偏圓,一看便知是純子用鋼筆寫的。信封用的是很不講究的單層紙信封,經過二十年的歲月,信封已經變黃了,信封後面還注有“三月五日”的字樣。

信是寫在從街上賣的日記本上剪下來的紙片上的。做事認真、仔細的千田先生把信封和信紙用訂書機訂在一起保管。

“三月五日是她企圖自殺後的第幾天?”

“阿純自殺未遂應該是在二月中旬,所以這封信應該是在她剛出院以後馬上寄來的。”

我點了點頭,重新將目光放到那張紙上。

三月五日

令人感覺空間無限的白色墻壁——

當我突然間回過神來的時候,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在說:“肺部沒什麽大問題,不必擔心。”同時感覺到聽診器的觸感——

令人深感不安的氣氛。

我躺在那裏。

啊!一定是我企圖吃安眠藥自殺失敗了。意識到這一點,我覺得好像血液突然一下子開始倒流了。

我就知道也許會發生這種情況。雖然神志還不清楚,我還是在被子裏用手悄悄摸了摸預先縫在睡衣袖子裏的安眠藥。

它還在!太好了。一旦有機會我再……這樣想著的時候,我的頭疼得就像要裂開了似的。

很快的,我便自然地再次回到沉沉的睡眠之中去了。

夜晚走了,清晨來臨,好像日月星辰已經交替了好幾次。

然後清晨再次來臨。

一個身穿白衣服的人站在那裏。

“你還記得自己吃了什麽嗎?為什麽要吃呢?”

那聲音中飽含暖意,那面孔上洋溢著微笑。雖然我也知道他總是充滿柔情地跟我說話,但我的心卻裝滿了冷冷的抗拒。

“因為我睡不著覺。”

我盡最大可能表面上裝出一副柔順的樣子,內心深處卻交織著對自己的以及對他人的憎惡與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