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五章

阿留的嘴雖被堵了, 仍為蘇晉備好了膳食, 打好熱水。

蘇晉奔波數日,終於能一洗風塵。

這一日睡得格外沉,柳府內外彌漫著淡淡杜若香,香氣怡人,入眠後連夢都沒有。

蘇晉這一覺從天剛亮睡到天黑,醒來時已是夜半, 安然進來說戶部的沈侍郎已在柳府等她一整日了,要帶她進宮見晏少詹事。

蘇晉雖沒想明白晏子言為何臨行刑了要見她, 但思及人之將死,也並未推脫, 跟沈奚上了馬車。

暗夜中, 刑部大牢門口點著燈火, 往下走一條深長地甬道,兩側皆是鐵牢, 黑漆漆的,偶有月光透過高窗照進來,能看到牢裏關著的囚犯。

沈奚帶蘇晉從大牢的後門而入,一旁的刑部小吏舉著火把。走到一半, 沈奚忽然頓住腳步, 遞給蘇晉一小壇杏花釀道:“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蘇晉愣了愣:“沈大人?”

火光與月色灑在沈奚身上, 一雙桃花眼低垂著, 眼角淚痣格外奪目。

他低低笑了一聲道:“其實他也沒說一定要見你, 只是聽說你沒從晏子萋入手查晁清案子的時候,跟我提過一句想要當面謝你。”

蘇晉道:“這也是受沈大人所托。”

沈奚默了一默,似乎在努力想該說些甚麽,終是一嘆:“他一輩子清高,把尊嚴看得比甚麽都重,眼下落得這副光景卻讓我瞧見,想必覺得不堪。每回我來,他都要與我吵上一架,當是不願再見我這個仇人了。”

他又道:“你不一樣,你與他相交不深,他快死了,有甚麽不願與我說的,也許願與你說。”

黑暗中只有火光,甬道深長,晏子言的牢房要走到盡頭。

他似在閉目養神,聽到牢門的動靜,驀地睜開眼,看到蘇晉,愣了愣道:“是你。”然後他沉默一下,往蘇晉身後看了一眼,輕聲問:“只有你一個人麽?”

蘇晉還記得上回見晏子言的樣子。

長眉鳳目,白衣廣袖,宛如古畫裏的魏晉名士。

而今再見他,幾乎要認不出來,一身臟汙的囚袍遍布血痕,瘦骨嶙峋的樣子哪還有昔日風采。

蘇晉點頭道:“我來送少詹事一程。”

說著,進得牢房,將手裏的酒壇放下,借著上路飯余下的酒盞,為晏子言斟了一杯。

晏子言神色淡淡地接過來,一笑道:“多謝。”然後無不遺憾道:“可惜前日受刑,不知怎麽舌頭壞了,已嘗不出味道了。酒色雖好,卻品不出是甚麽酒。”

蘇晉道:“是杏花釀。”

晏子言握住酒盞的手一頓,眸色黯下來,忽問:“沈青樾果真沒來麽?”

蘇晉不知當說什麽好。

晏子言兀自笑了笑:“他每年開春,都會親手釀幾壇杏花釀,我這輩子,從未誇過他甚麽,唯一的一回,大概是去年開春意外嘗了他的杏花釀,說了一句,酒不錯。”

蘇晉道:“沈大人說,他每回來看少詹事,您都要與他吵一回,今日他就不在您跟前礙眼了。”

晏子言晃了晃手裏的杏花釀,仰頭一飲而盡,“哼”了一聲道:“我才懶得跟他吵,我就是看不慣他每回來一副少言寡語的樣子,從小到大非要氣死我的勁頭到哪裏去了?嬉皮笑臉玩世不恭的勁頭到哪裏去了?我不跟他吵兩句,只怕他會悶死。”

蘇晉垂眸道:“有些話我眼下提或許不應當,但清明如少詹事,不會不知聖心所向,倘若少詹事您不自請查仕子舞弊的案子,或者查了以後,立場站得模棱兩可一些,也不至於如今日一般。”

晏子言笑道:“這話沈青樾也提過,氣極的時候,還嘲笑我非要跟他對著幹死了活該,誠然我最初的確是為了跟他對著幹,才認定南方仕子舞弊,自請查案,但是,”他一頓,語氣驀地變得十分篤定,“你若親眼目睹這些仕子之死,親眼見了他們苦讀一生的才華與希望被輕賤,被侮辱,你站在我的立場,難道不該為他們討回公道?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也。(注1)”

晏子言擡目注視著蘇晉:“我晏子言,從小到大,天賦不及柳昀,智巧不及沈青樾,但我從來堅守本心,對我而言,是就是,非便非,便是蒙受不白之冤又如何?我信逝者如斯,也信蒼生民心,我相信總有一天,青史會還我一個公道。”

這一刻,他雖一身臟汙囚袍,但蘇晉仿佛在他的眼神裏看到了他昔日不可一世的風采。

她頓了一頓,輕聲道:“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注2)”

晏子言愣了愣,忽然一笑,道:“柳昀一直看重你,想必是想收你去都察院,你願去麽?”

蘇晉忽然想起柳朝明那句——你就當我,沒說過這話。

蘇晉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

晏子言待要再說甚麽,牢門的鎖忽然一響,“哐當”一聲,是時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