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四十八章 亡不知戚(第3/7頁)

小錢應了。忽報方太醫來了,於是把脈望色,戰戰兢兢忙了半日,確認我無事,又絮絮囑咐了一番,這才回家。銀杏笑道:“宮裏明明有當值的太醫,方太醫好端端在家裏過年,卻被聖旨急召進宮。都是娘娘一句告病的不是。”

小錢道:“娘娘的病素來是這位方太醫看的,藥也是方太醫配的,換一個大夫也不知道娘娘的病歷,自然不放心。這是聖上心疼娘娘的地方。”

我一哂。忽見眼前一亮,卻是宮外煙花的余輝灑在了窗紙上。也是這樣的除夕之夜,我和熙平對面坐著,暖閣外是瑩瑩昏燭與茫茫缞绖,歡聲笑語間雜哀哀哭泣,新的一年卻沒有新的期盼。綠萼有三日沒有回來了,此時她與采薇相對而坐,會說些什麽?或許什麽也不必說,清醴素香間,一齊懷念深愛之人。懷念,也是一種新的期盼吧。

第二日是元日,又是啟春的生辰。清早,隨帝後一道拜見過林太後,又去守坤宮拜壽。呆坐著無話可講,磕了兩個頭便出來了。忽而想起,這便是宮中妃嬪太少的壞處了,沒有足夠多的笑容和閑話支撐起皇後的雍容和貴妃的靜默。一妻一妾閑坐著,平分秋色。啟春請我午間來椒房殿宴飲,我照舊推身子不舒服,婉言拒絕了。

整個上午,內阜院與各宮的管事依次往守坤宮與遇喬宮拜年。我命銀杏放賞,來人一律不見。正歪在榻上讀書,忽覺有人推了推我的腿,我支起身子一瞧,只見高旸笑吟吟地站在榻旁,一身赤色團龍錦袍,粲粲如旭日東升。我正要下榻行禮,高旸按住我道:“罷了。聽太醫說,你也沒什麽病,好好的不見人,分明是犯懶。”說罷在我腳邊坐了下來。

我索性掉過頭,倚在他肩上,照舊捧著書看。高旸將書一抽:“我來了,你也不陪我說話。”

我搶回書,拿過一枚銀葉子,夾在書頁中:“能與陛下在一起就好,何必多話?”

簾幕半卷,沉香細細。西偏殿雪光黯淡,恰好只能照亮一頁書並高旸微青的下頜。我揚手摸了摸,順勢鉆入他的懷中。高旸嘆道:“你本就好靜,又不肯見人,這樣一來就更孤單了。我命人接你母親進宮陪你可好?”我搖了搖頭。他又道:“你不肯去定乾宮,我也不能天天來,這樣恐怕悶壞了你。”

我柔聲道:“我知道你在我一墻之隔的地方坐著,便怎麽都好。故人相知,何需朝朝暮暮?”

高旸的心跳陡然沉重,他長長嘆了一聲:“說起故人相知,我想起一個人來。當年我在西北,他與文泰來一道彈劾高思誼,還替我將偽造的書信發回京中,若沒有他,太宗未必就這般輕易地放過我。皆是因為他家與熙平姑母交好的緣故。我與他也算是故人,他卻要反我。”

他在說裘玉郎。我只做不知:“陛下處死他了麽?”

高旸道:“我本不想殺他,奈何他不肯歸降。得到了天下,卻得不到人心。”這話聽不出悲喜,亦聽不出惶怒,卻有一絲淡淡的愧意。

我聽他喟嘆人心不服的悵然,我心中竟有些許安慰。或許他日後會是一個好皇帝吧。

我寬慰道:“‘山藪藏疾,川澤納汙,瑾瑜匿惡,國君含詬’[142],做國君的,就是要有一副好肚量。天長日久,天下人的心,遲早都是陛下的。”

午間的時光溫暖而沉靜,檐下冰淩融化,滴滴答答的聲音清晰可聞。昭陽殿的華光鋪展出去,又翻卷回來,重重光影,如千燈一室。我在暗中窺望,仿佛置身大千世界之外,連影子也不會留下一抹。伏在他的懷中,便是貼住了大千世界的琉璃粉光,省去了許多遣詞造句的力氣。

只聽高旸在耳邊娓娓道:“有你在我身邊,自是不怕得不到人心。前幾日高朠的事,我都聽說了。太後聽了,也很歡喜。早就想來告訴你,就是朝中事體太繁。”

我懶怠回答,合上眼睛輕輕嗯了一聲。他又道:“你姐姐上了一道密折,你知道麽?”

他左肩一動,我綰一綰鬢發,緩緩坐直了身子:“密折中說什麽?”

高旸道:“密折中說,她情願將東陽郡王繼嗣廢驍王一脈,請更名高晆。”

我一怔:“哪個晆字?”

高旸道:“左日右圭。”晆,乃離別之意。高晅離別宗室,玉樞離別皇城。從日的字那樣多,玉樞偏偏選了這個,無情而貼切。高旸問道,“這個字只偶然在人名中見到,究竟是何意?”

我如實道:“是離別之意。這道密折,陛下準了麽?”

高旸道:“東陽郡王畢竟是你的親外甥,你說呢?”

我微笑道:“請陛下就準了。”

高旸笑道:“這主意是你給她出的吧。”

我笑道:“是。晅兒是太宗之子,我不想他的名分為別有用心的人所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