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四十八章 亡不知戚(第2/7頁)

綠萼道:“姑娘——”

我笑道:“我可以為你指一戶好人家。如果你不喜歡嫁人,我可以安排你去越國夫人府。若泰寧君願意,你就留下來服侍她也好。畢竟施大人已經不在了,多個人懷念也沒什麽不好。”

綠萼囁嚅道:“服侍泰寧君?”

我與綠萼俱是一怔。恍惚還是那個夏日清涼的午後,采薇對綠萼贊賞有加:“這樣的丫頭還不好,幹脆送給我使好了。我身邊的丫頭婆子們,都沒有綠萼姐姐這樣的爽辣和口才。”綠萼認真道:“終此一生,奴婢只願跟著姑娘,服侍姑娘。”采薇本是玩話,這一番回答卻讓她訕訕說不出話來。

如今想來,那拒絕的答案不知承載了多少深情,才會變得不合時宜的沉重。八年過去了,她的回答從未變過:“奴婢與娘娘自幼相伴,卻遠不如銀杏懂得娘娘的心思,直至今日奴婢才體會到娘娘的煎熬。奴婢要陪著娘娘,這輩子都在娘娘左右。”

我欣慰道:“好。我們永遠在一處。”

景祐元年就要過去,下一個年號是太平。“創本之君,須大定而後正己,篡統之主,必速建以系眾心”[141],新君受禪,心中最渴望的是一個“平”字,尚且不夠,還要在前綴一“太”字,方才有永世安穩之意。

元日乃啟春三十歲的壽辰,我早早備了壽禮,除夕那日命銀杏送去。銀杏回來道:“奴婢去的時候,皇後正在和皇長子看姑娘繪的肖像,想是皇長子裱了獻給皇後的。母子倆和樂融融,兩位公主也在膝下又說又笑。皇後一高興,還賞了奴婢好些東西呢。”說罷翻出荷包,卻是金錁子。金光燦燦的半袋子,鑄成四時花樣,絲帶吊在指尖,勒出淺淺一道暈紅。

我笑道:“壽禮是按制備的,並沒有多余。皇後卻如此重賞,真好闊綽。”

銀杏道:“奴婢以為,這是皇後感念姑娘彌合他們母子親情的善意。”

我笑道:“皇後沒有皇子,說不定將來還要倚靠這個養子的。為著夫君的皇位,她已付出太多,自然一步也不能走錯。你既說她有善意,那你就好好收著。”

銀杏系緊細帶,隨手將荷包丟入屜中:“奴婢要它做什麽?還是娘娘收著吧。奴婢以為,皇後當日要殺娘娘,多半還是忌憚娘娘,怕娘娘壞了事。事後皇後也曾向娘娘謝罪,多少還是顧念舊情的。再者,後妃不和,聖上整日在後宮,也不會高興的。”

我笑道:“你既這樣說了,我就姑且收著。彼此都有善意,日後皇太子被廢了,也好過些。”

銀杏聽聞“皇太子”三個字,面上僵了一僵,斟酌道:“娘娘說皇後事事小心在意,唯恐得而復失。奴婢鬥膽也問一問娘娘,這一入宮,除卻皇太子,娘娘就真的不在意別的了麽?”

錦繡華袍,織紋蜿蜒,委蛇盤踞,綿綿不絕。死死裹住被玷汙的殘軀,衰敗到骨髓。我淡然:“我出身卑微,身無長物,從來就沒有什麽可付出的,自也沒有什麽可在意的。唯此一身,唯此一命,都交予先帝。”

除夕夜宴擺在了延秀宮。家宴清靜,服侍的樂工也只五六人而已,絲竹悠悠,清音裊裊,和風暢暢,香氛郁郁。母慈子孝,夫婦恩愛,其樂也融融,其樂也泄泄。我不過略坐一坐,便告病回宮。

銀杏一面扶我登輦,一面道:“娘娘怎麽不多坐一會兒,奴婢看聖上眼巴巴地看著,就指望娘娘多留一會兒呢。這會兒回宮了也沒有好酒吃。”

我笑道:“難道我是為了喝酒?人家有兒有女的一大家子,我坐在那裏算什麽?皇後也未必喜歡我坐著,礙眼得很。”恰逢小錢依命來接我,我便問他,“菜肴點心都送去北宮了麽?”

小錢的臉被火光照得通紅,笑嘻嘻道:“金水門下鑰前就送去了,簡公公收了。貞德皇後還賞了奴婢幾口熱酒吃。”

我嗯了一聲,一路無話。回到昭陽殿方才囑咐小錢道:“我不便總去北宮,你要多聯絡著小簡,常通聲氣才好。只是也要記得長話短說,別惹出閑話。”

小錢躬身領命。卻聽銀杏嗔道:“這話娘娘都說了一百遍了。”

小錢笑道:“娘娘放心,奴婢識得分寸。比如今日晌午,前面的小任說,要來遇喬宮給娘娘磕頭,奴婢就代娘娘賞了,一面回絕了他。”

“小任?”我一怔,“便是那個服侍李演終老的孩子麽?”

小錢道:“正是。李公公死後,他就在謹身殿侍奉宮宴,如今整個膳房,他管著一大半。”

那夜,朝中正為春宮正位而飲宴歡歌,宮中亦望趁著主君歡喜,多得些賞賜。只有小任守著重病垂危的李演,直到他死去。因這件功勞,他被調入謹身殿侍奉,七八年下來,竟也成了執事。我記得他矮小而白秀,不知穿上內侍供奉官的服制,是什麽模樣。我笑道:“侍奉宮宴是個露臉的好差事,讓他好好服侍。請安就不必了,你就代我好好賞他。服侍得好,來日自有相見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