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四十六章 端穆貴妃(第2/4頁)

我看中的,正是她的不平。

封若水怔了片刻,低下頭輕輕嘆了口氣。良久,她鼓足勇氣道:“微臣有一事不明,可否請教娘娘?”

我笑道:“你我故人,有話但說無妨。”

封若水笑道:“多謝娘娘。”說著望一望我身後的綠萼,綠萼當即率眾人退下。封若水這才道,“請問姐姐,陛下為何突然召我們父女入朝?還授以高位?”

我笑道:“剛才不是說了麽——”

封若水站起身,目若寒星:“玉機姐姐,我想聽實話。”

這一聲“玉機姐姐”,我已盼了許久:“是我向陛下推薦了封大人與妹妹。”

封若水垂眸半晌,再一次鼓足勇氣道:“多謝姐姐青目惠薦。然而究竟是為何?”

站在濟慈宮宮墻的暗影下,天色格外刺眼。想起尚太後在宮苑中教小宮女練劍的情形,想起我為她繪的肖像。人與畫都不知去了何處,也不知她是否看見了幼時江南風光,她是否如畫中人一般,臨水照影,浣花洗劍。

冊封後的第一個望日,我須得向林太後與啟皇後請安。林太後待我有些冷淡,寒暄幾句便無話可說。細細想來,小時候在熙平長公主府見到林太後,她時常會賞我東西,或拉著我的手問幾句。入宮後偶在宮宴上遇見,她也熱情禮待。十數年過去,反不如當初了。畢竟在她心目中,啟春才是支撐信王府度過重重危厄的正經主婦。

從濟慈宮出來,又去守坤宮,宮人說皇後鳳體不適,暫不宜相見。朔望既不肯見,平日裏就更不會見面了。如此,除卻太後偶爾召見,或去北宮陪蕓兒母子說話,我幾乎無事可做。玉樞那裏我是再不敢去的,封若水常在小書房坐到深更半夜,我不便尋,她不便來。我整日不是看書,便是發呆。年關將近,整座皇城都忙碌起來,越發顯得我是個閑人。尤其做了妃嬪後,宮外的消息遲滯缺失,我這才體會到“金絲雀”是何含義。

這一日,我特意命小錢拿了腰牌出宮去,請越國夫人進宮談講。從一大清早我便盼著,易珠直到午後才進宮。只見她一身紫地五彩團花齊胸襦裙,氅衣上鑲著華貴的銀灰色貂毛。濃雲般的烏發綰做飛天髻,簪著藍寶石與紫英石,愈發顯得肌膚明凈如雪,雙唇殷紅如花。

易珠端端正正行了一個大禮,笑道:“貴妃娘娘萬福金安!恭喜娘娘,賀喜娘娘!”

我連忙扶起:“妹妹總算來了,我可盼了你大半日了。”說罷與她攜手入內。

若是旁人在我的昭陽殿,必是斂聲屏氣,低眉垂首,易珠卻大喇喇地將正殿與書房都細細打量了一遍,方除下氅衣,熟稔地在西偏殿的熏籠上烤火,頭也不擡地笑道:“早知道姐姐必嫁一個不凡之人,卻不想竟做了貴妃。”

我揮手令眾人退下:“妹妹何必笑我。”

易珠揚眸凝視,慨然復又自哀:“不是笑姐姐,實是羨慕得很。婚姻貴在有情,果然自小的情分最是難忘。似妹妹這樣的,是沒人疼的。”

猶記得易珠初封穎嬪的那天夜晚,一霎曇花,兩靨嬌羞。至少那一夜,她的歡喜與期待都是真實的。而我,今生永失此刻。我不禁瞪了她一眼:“太宗若不疼你,也不會放你出宮了。這些年,你又如何能這般逍遙快活?我若有法子,也絕不進宮。”

易珠本能地瞥一眼門外,但見綠萼與銀杏都帶領眾人遠遠站在昭陽殿外,這才微微松一口氣:“我知道姐姐為何進宮。自廬陵王與貞德皇後遷入桂宮,我便知道他要做太子。桂宮啊……本來就是皇太子的居所。”

為收群臣之心,盡快平息物議,高旸立高朏為太子,以示百年後將歸還至尊寶座。但他正當壯年,日後皇子眾多,怎容得下李蕓這一對孤兒寡母?“這個皇太子,遲早會廢掉的。即使他真心想將皇位傳給太子,他的皇子也不會善罷甘休,兄弟相殺,必不可免。妹妹當知道宋宣公與吳王闔閭之事。”

易珠淡淡道:“我知道。正因我知道,所以勸姐姐一句。姐姐操勞半生,何苦再費這個心?姐姐已然盡力,既然木已成舟,就好好做一個寵妃。這皇位,不爭也罷。”

我微微苦笑:“難道我是為了皇位?我只想保住那孩子的性命。”

易珠怔怔地看著我,張了張口,低低道:“我明白了。值得麽?”

多麽熟悉的問題?仿佛還是高曜守陵歸來的那個早春,我見他形銷骨立,虛弱得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心痛地問他:“值得麽?”他說:“你知道我的心。”彼時只有我們兩個人,清風徐徐,長寧宮的時光寂靜而緩慢。我知道他的心,卻終究害了他。此刻,我便是將我的心剖出來,只怕他也不屑一顧。我將在這華麗牢籠、錦繡桎梏中,慢慢耗盡我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