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四十五章 反自為禍(第2/5頁)

我笑道:“何必入宮?越國夫人商賈出身,又活潑年輕,比之封羽,更精於世情。陛下只要禮待她,隨時以備咨詢。有封大人與越國夫人在,還怕賑災打仗沒有銀子使麽?”

高旸轉過身來,微一冷笑:“你薦的,可都是太宗舊臣。”

我粲然一笑,上前拉起他的手道:“陛下可知為何唐能衰而中興?”

高旸的手掌粗糙而僵冷:“因為天未厭唐,民未厭唐。”

我毫不理會他語氣中的戒備之意:“這種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陛下還是講給夫子聽吧。”

高旸道:“那你說是為什麽?”

我正色道:“是因為許遠與張巡以數萬人果腹之代價,守住了睢陽,遏止了安祿山南下荼毒江淮。正是江淮的租賦支撐李唐王朝收拾山河,又延續了一百五十年。拓邊守邊,四夷賓服,哪一樣不要錢?這也是唐玄宗時的宇文融、楊慎矜與肅宗代宗時的韓滉、劉宴這些斂臣得到重用的原因。”

高旸搖頭道:“‘與其有聚斂之臣,寧有盜臣’[136]。”

我垂眸一笑:“玉機只知為國薦人。是聚斂之臣,還是能臣,是太宗的舊臣,還是陛下的新臣,只在陛下區處之間。”

高旸手心這才有些暖意:“從前臣子有罪,推薦他的人,也要跟著丟官。你倒好,都推到我的頭上來。”

我笑道:“‘萬方有罪,罪在朕躬’,方是湯武一般的明君。玉機只盼著陛下是明君,日後也不會跟著被史官罵了。”

高旸的眼中微現歉意,伸臂將我攬入懷中:“有你在我身邊,怎麽會被史官罵?”忽然他左臂一緊,胸膛一冷,“從前你在太宗面前,也總是這般‘為國薦人’麽?”

寢殿中仿佛還徜徉著昔日的藥香與龍腦香,天子之心總是充滿了病氣,時刻需要醫治與警醒。我自高旸懷中站直了身子,望著他的雙眼,坦然一笑:“陛下要聽實話麽?”

高旸道:“不準欺君。”

我微微一笑道:“太宗與我,時常議論國事,我若不是真心實意‘為國薦人’,又如何活到今日?”

高旸道:“難道你從未騙過他?”

我曾無數次欺騙過高思諺,最大的謊言甚至連我自己也騙過了。“我當然騙過他。他問我廢後之事,我說不知道;他問我三位公主是如何溺斃的,我說是舞陽君所為;他問我劉靈助是誰,我用一個古人敷衍他;他問我該立誰為太子,我還要尋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他——”

“好了!”高旸突然打斷了我,歉然道,“明知熙平姑母遣你入宮是為什麽,是我不該多口問你。”

我本是憑著一股意氣來到定乾宮,言及於此,我連強裝恩愛的興致也沒有了,只覺心中一片空冷。我退了一步,垂頭嘆道:“我知道自己德行有虧,陛下還是準我留在宮外吧。”

高旸忙道:“你是我的貴妃,怎能留在宮外?以後我再也不問便是了。”

我再一次退步行禮,淡惘的笑意中透著一絲輕蔑:“事無不可對人言。我與太宗皇帝,沒有什麽不能問的。陛下該用膳了,玉機先行告退。”

高旸一把拉住我:“既來了,就不要走了。”

我笑道:“按慣例,今夜當是正宮伴駕。”

高旸笑道:“正宮?難道你不知道,我自小就想娶你為正妃。在我心裏,你就是正宮。”說罷向姜敏珍道,“擺膳。派人告訴章華宮,朕明日再去看她們母女。”

天還沒亮,高旸便上朝去了。我早早起身,送他出了定乾宮。東方的天幕晨星密布,擡眼便辨認出閃閃發亮的北鬥七星與永恒不動的北極星,金星亮如銀白熾火,銀漢遼闊無垠。燦爛的星空令人迷醉,我仰頭呆望著,不知該往哪裏去。好一會兒,方聽綠萼在耳邊催促道:“姑娘這會兒是回漱玉齋,還是回儀元殿等陛下下朝?”

我搖了搖頭:“陛下下了朝要去章華宮。咱們去玉樞那裏用早膳。”

綠萼笑道:“也好。姑娘已然入宮,諒內阜院的勢利鬼也不敢再克扣濟寧宮的炭例了。”

我笑笑。冷些熱些,玉樞哪裏會放在心上,她最憂心的,是三個孩子的性命與前程。“走吧,這會兒去,想必還能看見晅兒練武。”

濟寧宮的宮門早已開了,有宮人提著大桶大桶的炭灰出去。有認得我的,都跪下喚“娘娘”。淳太妃與慧太妃都還沒有起身,我徑直走到後花園。只見蒼松翠柏之間,高晅一身白衣,正在演練槍法。衣袂如雪,卷落針葉如雨。紅纓似火,驚起龍蛇如飛。不一時,高晅右手持槍,槍尖斜斜指地,左掌豎於胸前,收招直立。真陽立刻拍手叫起好來,玉樞滿目憐愛,為他拭去汗水,小蓮兒為他披上衣裳。

我拊掌笑道:“晅兒的槍法,當真威風凜凜。”高晅與真陽見我來了,立刻圍了上來,一叠聲地喚“姨娘”。高晅得意道:“我還會別的槍法,一並練給姨娘瞧。”快十一歲的孩子,已與我一般高了。我笑著撫去他鬢邊的汗意,柔聲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