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三十九章 莫樂莫哀(第4/5頁)

高思誠、杜嬌的敗亡固是令人惋惜,然而成王敗寇,日子久了,也僅僅是惋惜而已。“我勸過許印山,他偏要將我看成女禍一流,我也沒有辦法。”

易珠笑道:“過去的事情,還提它做什麽?姐姐不若想想,信王會如何應對?”

我微微一笑:“如果我是信王,便不會任昌王將自己困在函谷關。函谷關易守難攻,相比之下,擊敗荊州軍更為緊迫。更何況為丈人報仇雪恨,刻不容緩。”

易珠聽了,低頭若有所思。我默默將棋秤拭凈了,命人撤了下去。忽見易珠的貼身丫頭淑優在門外行了一禮,一徑走進來恭立在易珠身側。易珠也不去想信王之事,只擡頭問她何事。

淑優雙目微紅,似是哭過。她屈膝行了一禮,默然不答。易珠笑道:“玉機姐姐面前,與我一樣,有話就說吧。”

淑優這才道:“才剛傳來消息,濮陽郡王薨了。”

易珠的眼圈兒頓時紅了,怔了好一會兒,方才嘆道:“這孩子……早知他是躲不過的。人是怎麽沒的?”

淑優道:“奴婢聽聞,是餓死的。王府裏半個多月沒有供吃食,乳母仆役都被趕出了王府。聽說樹皮和花草都被王爺啃食光了,餓得只剩一張皮,樣子很可怕。”

易珠拿起帕子拭淚,神色不免驚懼:“我隨哥哥行商的路上,也曾見過餓殍……誰知太宗之子竟也——曄兒還不到十歲,一刀斬了也就是了,何至於這般狠毒,竟要餓死他!”

高旸餓死高曄,是因為我曾為濮陽郡王在監舍中忍饑挨餓的事向高旸求過情。“莫樂之,則莫哀之。莫生之,則莫死之。往者不至,來者不極”[124],免於饑饉,必當死於饑饉。我嘆道:“太宗所余三子,已去其二。”

易珠忙道:“如今太宗諸子中,只余東陽郡王了。雖說東陽郡王是玉樞姐姐的孩子,姐姐仍要早些打算才是。”

“我知道。”

好一陣沉默後,易珠忽而低頭笑了起來:“當年我也曾有孕,胎兒沒有保住我還傷心了好一陣。如今看來,倒是生不下來的好。”說著撫一撫墜在腰下的美人蕉雙環赤玉扣,幽幽嘆息,“省得像沈太妃與昱貴太妃一般,被人摘了心肝,不死何為?”

啟府雖尋不到家主與主母的遺體,喪事仍是要辦。信王從前線下令,文武百官、沾勛帶爵的必須去啟府吊唁舉哀,服喪三日。於是我依禮去啟府哭了一回,並送上祭禮。啟春雖然尊貴,畢竟是外嫁女,靈堂便交由啟爵的兩個侄兒打理。

從啟府出來,眼前仍是白慘慘的一片。號哭之聲離遠了聽,梵唱一般,不論真情假意,俱是這般悅耳。啟府的大總管恭恭敬敬地送我們出來。綠萼回頭望了一眼,輕聲感嘆:“啟家的兒子都死絕了,一份家業都便宜了那兩個兄弟的兒子。”

我撫著臉上的淚痕,挽留一絲對幹城名將、國之爪牙死於非命的惋惜與哀嘆:“這算什麽家業?日後信王稱帝,這兩人便是最親近的外戚了,化家為國,方是啟家最大的家業。”

綠萼扁起嘴,不屑道:“那也等信王做了皇帝再說。”

進了六月,天氣漸漸熱起來。烈日當空,白天不宜出門。整日在府中呆坐,也是無趣,於是與綠萼銀杏商議著,趁清晨涼爽時,去汴河邊散步。因我連日安分守己,李威的看守也不甚嚴密。且我見他近日常回信王府,回來時憂色欲深。沿河散步時,他遠遠地跟著我們,低頭發呆,喚他常遲遲不應。

綠萼與銀杏不禁猜測,是不是信王府出了什麽變故。夜半下了幾點小雨,河面上煙水茫茫。銀杏折了一枝柳條在手,灑了我和綠萼一身的露水。我拂一拂衣裙:“李威能憂慮些什麽,左不過是他的主子在前線不大順利,主母又遭逢變故。”

銀杏笑道:“可不是嘛,咱們也無須打探消息了,只看李威的臉就知道了。”說罷與綠萼兩人掩口回望。只見李威重重嘆了一口氣,一副惱恨的模樣。

這一日清晨一出門,便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一襲破衣,披發徒跣跪在門口。見我出來了,忙磕頭不止。他的衣裳雖破,質料卻名貴。只是衣角濺滿泥點,邊沿盡是灰綠,腳底亦是一片漆黑。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伏地痛哭。

李威怒目圓瞪,一個箭步踏上前去,擡腳就將少年踢翻在地,正待踏上一腳,我喝道:“且慢!”

李威硬生生收回右腳,冷笑不已:“晦氣!”

我淡淡道:“你要打人,也要待我問清楚。”一面又問那少年,“你是誰?為何在我門前哭?”

少年抽抽噎噎道:“小人宣威將軍林道周之子林弘策,求君侯救我滿門性命!”說罷磕頭如搗蒜,前額沾著塵土,夾雜絲絲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