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三十三章 似人實鬼(第2/4頁)

“恩德”二字,她說得沉緩。我知道,這“恩德”絕不是我當年善待她與教她讀書的恩德。“太後言重,微臣愧不敢當。”

蕓兒道:“反倒是我的皇兒還要煩姐姐照料,不求榮華富貴,只求先帝一脈,能留一線。”

我答道:“微臣遵旨。”

辭出正殿,蕓兒立在柱下望著我走出十數步,這才轉身進殿。值房中的兩個老宮女早早迎候在宮門邊,見我走近,兩人一道上前行禮:“奴婢恭送君侯。”這兩個老宮女甚是眼生,並不是章華宮慣常服侍的。其中一個長臉三角眼的宮女最是沉不住氣,目光不斷在我和綠萼之間瞄來瞄去。綠萼不明其意,被她看得久了,心頭生出恚怒,雙頰微紅。

我笑道:“二位姑姑放心,皇太後並沒有賞賜給我什麽。你們若不相信,也可以解了我的衣裳查。”我身著銀灰色的交領長衣,裏面是白色中單,脫去中單,便只剩貼身小衣了。腰系素帶,褶無環珮,兩袖清風,裙不曳地。綠萼也衣著單薄,一望便知難以貼身藏匿物事。

那長臉老宮女正要答話,另一個一扯她的袖子,當先道:“奴婢不敢。奴婢恭送君侯。”

我笑道:“那就好。回頭信王查問起來,可別說沒有瞧過。”兩人連說不敢,我漠然一笑,拂袖而去。

一徑出了修德門,綠萼終於忍不住問道:“奴婢不明白,這兩人究竟要做什麽?”

我笑道:“也沒什麽,不過是怕咱們帶了些東西出章華宮罷了。”

綠萼蹙眉道:“這倒怪了,皇太後賞賜姑娘東西,也甚是平常。難道皇太後被信王軟禁,竟連章華宮的物事也不準帶出宮?”

我嘆道:“你不懂。”

綠萼一怔,扁一扁嘴:“奴婢是不懂,奴婢只知道,這兩個老貨即使奉了信王的命令,也不敢對姑娘用強。南子睿的下場,還擺在那兒呢。”

南夏因我而死,與我親手所殺無異。我嫌惡地擰起眉頭,綠萼頓覺失言,垂頭不敢再說。車夫響亮地甩起一記馬鞭,車重重一顛,隆隆車聲化作一線尖銳的耳鳴,似無數冤魂在我耳邊念念有詞。陽光猛烈,我卻周身發冷。有一個聲音在我耳邊低低道:你望似人,實是鬼,無論在哪一朝,都是如此。

出宮後,我便出了城,往仁和屯居住。父親和芳馨墓前的菊花叢,才幾日無人打理,便生了好些雜草。閑著也是無事,於是換上一身短衫,挽起袖子,親自將野草除盡。起身擡頭,已是夕陽滿天。流霞拂過父親的墓碑,照進槐樹林的深處,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朱雲的肉身已化作白骨。脊骨截斷之處,滲出青鋒的森冷無情。

沒有父親,我永遠只是一個奴婢。他受盡酷刑,以身殉志,更犧牲了自己唯一的親生孩子的性命。他固然騙了我,可是他對自己,更加狠辣和決絕。熙平長公主高思語亦是如此。他們以死明志,我也完成了父親與高氏所托,扶助高曜登基,可謂各得其所,彼此無怨無尤。

後半生,我是我自己的。

兩日後,便是我與高旸約定的日子。小錢從地窖中搬出一小壇自釀的葡萄酒,先往父親和芳馨的墓前祭奠過,這才搬回下廚裝壺整杯。綠萼特地從箱底翻了一只水晶杯出來,細細洗幹凈了,又用滾水燙過。銀杏倚著門笑道:“綠萼姐姐,你固是為了討信王的歡喜,可是咱們姑娘最是驕傲不過,姑娘心裏是怎麽想的,姐姐可知道麽?”

此時我正坐在窗下讀書,聞言不覺愣住了。只見綠萼笑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沒有夜光杯,用水晶杯也抵得過了。這不是哄誰高興,而是過日子細致,你年年跟著姑娘遊歷,自然不懂。我還知道姑娘是不飲酒的,特備了這只白玉杯給姑娘飲茶,也算與水晶杯相稱了。”

銀杏嘻嘻道:“是是是,整個府裏就只有姐姐的日子過得最細致。”

家中一個年長女人正站在梯子上掛竹簾,忍不住插口道:“兩位姑娘多少年也不見一次,好容易見了,就只是拌嘴。”她一轉頭,梯子一晃,驚叫一聲,連忙扶著柱子站穩了。

綠萼笑道:“您老人家還是專心掛簾子,摔下來我和銀杏妹妹都是沒有手扶的!”

那女人笑著低低說了句什麽,我也沒有聽見。竹簾垂下一片陰涼,耳畔只有綠萼和銀杏明晃晃的笑聲。許久沒有聽見這樣的笑聲了,霎時間填滿了字裏行間的落寞,又隨著卷了邊角的書頁瑟瑟翻成了過去。

四月十四,月亮將滿而未滿。我在塘邊的柳樹下呆坐著,就像那一夜在陳橋驛的船上,無聊地等高旸來。忽憶當年曾與柔桑在這棵樹下並肩說著體己話,她穿著淡黃色的衣裳,我還替她綰了簪子。朱雲就在身後笑吟吟地看著,連善喜小小的嫉妒都像夏日青澀的果子,在燦爛的陽光下閃閃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