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三十章 燕燕於飛(第3/5頁)

母親似乎又滿意又失望,長嘆一聲,再沒有追問:“也有你不知道的事。”

我嘆道:“女兒愚鈍,不知道的事情尚有許多。”

母親知道我心傷高曜忽然駕崩,又曾在信王府受過重傷,側轉的目光中不自覺地含了憐憫與痛心:“去宮裏看過玉樞了麽?”

“女兒一回京,便去宮裏看望過姐姐了。姐姐很好,姐姐讓女兒問候母親,請母親多多保重。”

母親道:“幸而還有你能進宮。她無事便好。如今我們一家困在兩地,讓她自己多保重才是。”一切問罷,母親方才鼓起勇氣,轉頭看了我一眼,“你才回來,想必也累了,回屋歇息吧。”

“母親不歇息麽?”

母親又向上合十:“不必理會我。你身子一向不好,先回去吧。你的屋子仍舊是從前那間。”

日夕趕路,我也確實疲累,草屋中的痛心與愧疚更是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退了出來,只見善喜已然醒了,正與綠萼和銀杏說話。善喜見了我忙磕頭,我扶起她,問道:“母親這些日子飲食如何?心情如何?”

善喜道:“老夫人本來很生氣很傷心,後來漸漸想通了,便整日在這裏跪著,十分安靜。”

我又問:“順陽郡主呢?”

善喜道:“郡主忙碌得很,不但要安排家中的大小事務,還要應付縣令夫人和朱老太太。”頓一頓,遲疑而不滿,“只是奴婢瞧著,郡主倒像並不傷心似的。”

我淡淡道:“整日傷心也是無謂,廢居青州,還有人理會,也不算太壞。”

小錢與劉钜帶著兩個小廝和三個丫頭住在客店之中,只有綠萼和銀杏隨我住在家中,即便如此,壽光的舊居也已擁擠不堪,綠萼和銀杏都與我住在同一間屋子裏。因太過疲倦,我很快便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綠萼起身開門,輕聲道:“啟稟郡主,我們姑娘今日太過勞累,已經歇下了。有話請明日再說。”

高曈輕聲道:“是我來遲了。還請姑娘好好服侍二姐。”

綠萼道:“請郡主放心。”

話音剛落,我又睡了過去。我不知道母親與高曈是幾時歇下的,只是睡夢中總聽見母親手中念珠的滴答聲,連其中一顆玉珠摔缺了一小片所產生細微差別都分辨得出來。一輪又一輪,響徹夢境。

醒來時天色微亮,我沒有喚醒綠萼與銀杏,草草穿了長衣,攏了長發,出門往河邊踱去。彌河嵐氣陣陣,望去一片蒼茫。晨風撩起長發,貼著面頰飄飛不止。仿佛又回到了獨居青州的日子,卻再也沒有了昔日的雄心與期待。河水一下一下沖刷著石灘,我望著被濺濕的鞋尖,不禁想,再也沒有人陪我這樣走一程了。

忽見遠處一個紅衣小姑娘挑著一對水桶來河邊汲水,瞧身形,才不過十來歲。她彎腰汲了兩桶水,這才直身四望。忽然看見我,不知怎的,竟踮著腳踩著石頭飛也似的跑了過來。她的笑容燦爛而驚喜,擡起頭大聲道:“玉機姑姑,你回來啦。”

我見這女孩有些面熟,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她是鹹平二十年的正月,高思諺登船而去時,那個與我攀談的幼女,原來已經長得這般高了。我又驚又喜:“原來是你!怎的是你出來挑水?你父母親呢?”

小姑娘道:“爹爹進城去了,娘親在家中照料弟弟和妹妹,所以我出來挑水。”

“爹爹說,皇帝老爺去過的地方都可以免交一年的錢糧。這樣,咱們家今年就有余糧,娘親就能生小弟弟小妹妹養了。”——當年她的話宛在耳邊。天下太平,她果然有了小弟弟和小妹妹。然而我或將親手毀去高思諺所遺下的清平世界。我別無選擇。

我勉強笑道:“你很像個大姐姐的樣子。”

小姑娘道:“爹娘說,我有姐姐的樣子,他們才會有弟妹的樣子。”

不知怎的,我心中一痛:“不錯,正是這個道理。”

小姑娘天真無邪,沒有察覺到我神色有異,依舊歡歡喜喜道:“姑姑,我該回去了。改日爹爹在家的時候,我再來尋姑姑說話。”說罷回身挑起水桶,穩穩地去了。

不待她走遠,我忽然雙腿一軟,蹲身抱頭而泣。

小錢從客店起身,一早就帶著那兩個陽苴咩城的丫頭去了青州,劉钜則依從我的吩咐回京去了。從河邊回來,我服侍母親用早膳。粟米粥仿佛比災年官府施賑的還要稀薄,晨光將空蕩蕩的粥水染成頹敗的灰冷,仿佛愁飲半生,卻從不見底。母親亦只飲了小半碗,便推了盤箸,依舊往佛堂中跪著。

回到壽光,仿佛有無窮無盡的時光可以揮霍。橫豎無事,我便隨母親在佛堂中跪著。幽光細細,窗外竹影深深,一抹鮮活華麗的深翠映襯出室中的土色灰黃,母親念經的聲音冗密而急促,藏起唇舌間的蕭蕭哀涼。我漠然跪坐,望著窗外閃閃發亮、簌簌飄搖的竹葉發呆,一顆急欲逃離的心浸泡在無色無相的經文之中,似被牢牢困住。如此半個時辰,忽聽母親道:“你見也見了,跪也跪了,我已無事,你回京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