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三十章 燕燕於飛(第2/5頁)

“我知道妹妹不是。”蘇燕燕暗暗噓了一口氣。我轉口又道:“即便是,也沒有什麽。”

蘇燕燕訕訕道:“姐姐大度。”

才站了這麽一會兒,蘇燕燕的兩個孩子便上前催促了。蘇燕燕正待板起臉教訓兩句,我忙道:“想來妹妹還要趕路,今日便就此別過。來日京城相聚,玉機定備下美酒佳肴,掃席相待。”

蘇燕燕了然,於是退身行禮,微微一笑道:“既如此,妹妹先告辭了。來日京城相見,再聚談暢飲。”說罷命兩個孩子行禮作別,轉身離去。她天青色的身影像一片被日光曬化的雲,腳步輕盈而飄忽,片刻間人與車便無影無蹤。

見蘇燕燕走遠,綠萼與銀杏才敢上前,兩人俱道:“文夫人從來不是這樣輕浮的人,今日問起公子的事情,怎麽是這樣一副嘴臉?”

蘇燕燕逼死裘後,或許也和我一樣,多年來備受良心折磨。她並非幸災樂禍,而是熙平死後,與我感同身受。我笑道:“由她去吧。”

銀杏道:“姑娘當真心寬,換了奴婢可容不得這般虛情假意的。”

我轉頭望著銀杏認真的面孔,眸中還帶著一絲傷心疲憊。她在說我,又仿佛在說自己。我寬慰道:“真情也好,假意也好,於文夫人,我並不放在心上。她也不會將我放在心上。起程吧。”

船到壽光已是離京五日後的傍晚。彌河上青天紫雲,倒映在河水中愈加濃艷而瑰麗。我拋下物事,帶著銀杏與綠萼先回到家中。天色很快黯淡下來,昔日的舊居十分安靜,唯有新養的雞鴨在竹籠子裏唧唧而鳴。因是謫居,家中日常服侍只有兩個女人,一個小廝以及一個乳母。想是眾人都在後面忙碌,無人迎接。走入後院,只見一個中年女人在燈下舂米,篤篤的聲音在夜中聽來,像是不住地叩問。

見我進來,她連忙上前迎接:“二……二小姐。”

我奇道:“怎的只有你一個在這裏?”

那女人道:“老夫人在草堂跪了一日,郡主帶著兩個孩兒去朱老太太府上了。”

我奇道:“朱老太太?”

那女人忙道:“回二小姐,便是族叔祖朱混的夫人。”當年我辭官回壽光時,朱混的夫人便已年過八旬,不想六七年沒有回來,她依然健在。京城已然翻天覆地,這裏的歲月卻凝滯已久。哪怕是貶謫,鄉居的迎來送往仍與當年一般,頻繁又安靜。

我心下稍慰,道:“先領我去草堂吧。”

草堂是原先院落旁新蓋起的草屋,被母親暫用來當作佛堂。善喜一身素衣,坐在門口打盹。眼角微濕,猶有淚痕。我這才想起,雖然朱雲並不如何寵愛善喜,但她卻是自幼鐘情。我毀去了她一生的依靠,她卻不知該恨誰,唯有在夢中恣意哀悼錯付的情愛。望著善喜暗昧哀傷的睡顏,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朱雲的死給這個家帶來的哀痛與裂痕。

我不忍再看,亦沒有驚醒她,徑直掀開草簾,獨自走入佛堂。竹台上擺著一尊白瓷坐蓮觀世音像,閃亮雪潔,寶相莊嚴。一盞孤燈搖搖晃晃,被觀音像繁復溫潤的雕琢散出一室虔誠。屋子裏還有新草的味道。母親一襲緇衣,跪坐在佛前的草墊上,合十默念,背影佝僂。

未等我說話,母親問道:“是玉機回來了麽?”她的聲音有痛哭後的嘶啞與長久不言的凝澀,充滿故作平靜的隱忍與疑懼,聞之令人心酸。

我答道:“是,女兒回來了。”說罷掇了一只草墊,跪在母親身後。

母親嘆道:“你最先離京,卻比我們都遲到青州。”

“女兒不孝。”

“去你兄弟的墓上看過了麽?”

“女兒已去祭拜過。”

母親仰頭望一望慈悲的觀音:“把他葬在你爹爹的身邊,父子兩個在一處,想必能時常見著。”

我垂頭道:“是。”

母親道:“他已不是朱家的子孫。我這個親娘,也只能做到這般,望他不要怪我才好。”

雖然我並不後悔將朱雲送到腰斬的巨鍘之下,然而面對母親,依然痛心與愧疚。“聽說母親已經跪了一整天了,早些歇息吧。”

母親嗯了一聲:“他生前幾個月,一直坐立不安。如今也好,終於安寧了。我陪你們擔驚受怕這些年,總算看到了結果。從此我便在這兒住著,再也不回京了。”

一時之間,我竟不知如何回答,只望著母親憔悴蠟黃的側臉發呆。母親念了幾句經文,又念了一聲佛,忽然深吸一口氣,像龍吸飽了水,蓄勢待發。心中一跳,燭光一晃,觀世音卻眼也不擡。母親手中的念珠滴答地響,不徐不疾:“如今我只問你一句,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兄弟在找尋丟失的證物?”

我想也不想,答道:“女兒只知道雲弟並非如他所說,在尋找火器,卻不知道他原來在尋丟失的證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