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二十八章 大害小害(第2/6頁)

我舉著燭台,繞著小錢緩緩一周,將高旸的四個隨從都逼退了幾步:“殿下看到錢挺身上的疤痕了麽?殿下可還記得鹹平十八年六七月間,太宗因何懷疑我?錢挺因何受掖庭獄的酷刑?他苦苦熬刑,抵死不言,究竟是為了誰?!若他稍稍軟弱,殿下今日焉能站在此處拷問他!?如今大事未竟,就要相互猜忌,兔死狗烹了麽?”

高旸微微動容:“大事未竟?”

我舉著燭台再度走到他身前一尺之處,輕聲道:“殿下親賜的砒霜,大長公主雖然死而無憾,殿下心中卻痛苦異常吧。”高旸被我說中了心事,唇角一牽,轉過了目光。

我又道:“大長公主為誰而死,因何事求死,殿下與我心知肚明。錢挺雖微不足道,也是為殿下熬過酷刑的,殿下何忍一再拷問?”高旸念及往事,眸光一顫,始終閉口不言。

熙平死了,我至少可以在朱雲的墓前痛陳他姑侄二人的罪惡,一抒心中多年的抑郁。我不屑道:“其實殿下當多謝那告發之人才是,若不是他,殿下一輩子都背著弑君的嫌疑,即使禪位,也必引致反叛,倒不如現在這樣清楚明白。”說罷靠近半步,壓低了聲音,“李太後女流之輩,在朝中素無經營,母家又無人,假以時日,定然禪位於殿下。殿下何不忍耐些時?還怕不能遂願麽?”

高旸雙手擡起,似乎想扶住我的腰身。眾目睽睽之下,終是忍住。他退了一步,雙手垂握:“那人害死了你親兄弟,你竟全不在意麽?”

他退一步,我便進一步,始終在他身前一尺之處,連燭光也恰到好處地照亮他痛苦矛盾的臉。我幽然道:“殿下錯了,分明是殿下害死了朱雲。若非殿下深思熟慮,怎會處置得如此迅疾?殿下於公審之前,當真對潛藏的敵意一無所知麽?殿下一再派人監視我、跟蹤劉钜,卻為何不派人好生查一查究竟是誰泄露了先帝駕崩的消息,以致朱雲的行藏早早暴露?我在宮中三月,宮中甚是平靜,掖庭獄空空如也,殿下為何不在那時刑訊?可憐我為了防備信王府與掖庭獄的刑獄,煞費苦心呢。”

高旸雙唇微動。不待他說話,我愈加輕蔑:“自然了,殿下害怕逼得太緊,暗處那人會隨時發難。如此一來,倒不如等他先動,便可毫不留情地殺了朱雲,洗清弑君的嫌疑。如今又有大長公主出面自承其罪,殿下廢曹氏,賜死大長公主,果然是大義滅親的好皇叔呢。”高旸的面色越來越難看。我踮起腳,在他耳邊輕輕道,“朱雲是為殿下的皇位而死的,殿下當盡快登基,方不負朱雲以性命相酬。”說罷緩緩站定,仰面露出星光一般燦爛寧和的笑容。

高旸凝眸半晌,終於揮手令四名隨從又退到了大槐樹之後。綠萼哭著奔上前,為小錢穿好衣裳。高旸索性不再隱瞞自己多年的意圖,問道:“既如此,你是贊成?還是怪我?”

我斂容道:“殿下費心周全了我朱氏一門的性命,我還沒有道謝,怎敢怪責殿下?”說罷行了一禮,懇切道,“多謝殿下救命之恩。”

高旸想扶起我,伸出雙手又縮了回去。泥土腥氣被燭火蒸騰起來,我的視野中只有濕漉漉的石蘚和兩株鮮紅而圓整的毒菌草,一條小小的紅黑相間的蜈蚣,貼著我的繡鞋蜿蜒而過。梟聲漸沒,蟲聲復起,周遭又恢復了平靜。我是真心地感謝他,亦耐心地等待他的裁決。良久,他終於說道:“請起。”

我站起身,依舊舉燭與他坦然相對。高旸道:“香就要燃盡了。”說罷接過我手中的燭台,與我並肩上前,重新燃香而拜。眾隨從都上前來,環繞在我們身後,團團拜過。高旸將燭台塞回我的手中,默然凝視片刻,轉身接過漆黑的鬥篷,掩住雪白的哀思,再一次撕開幽藍的星光,無聲無息地消失在夜幕之中。

待馬蹄聲消失殆盡,我這才松了一口氣,將袖中的短銃往草地上一拋。我只覺渾身酸軟,倚著綠萼方才站定。眾人紛紛圍了上來。小錢撲通一聲跪下,淚流滿面地叩頭不止:“奴婢多謝君侯救命之恩。”眾人都喜極而泣。

我連忙扶他起來:“從前在宮裏,我人微言輕,實是無力庇護你們。今日,我便是拼了性命,也不讓信王將你帶走。”小錢只是跪著不肯起來。

綠萼流著眼淚笑道:“你再不起來,姑娘就得在這裏過夜了。”

小錢這才抹著眼淚站起身來。綠萼忙帶領眾人收拾物事裝車。小錢劫後余生,仍是不免擔憂:“難道信王這便相信了君侯麽?”

我嘆道:“不是相信我,而是‘虎狼當路,不治狐狸。先除大害,小害自已’[91]。曹氏雖倒,登基卻並非全然無望。如今對信王來說,昌王才是大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