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二十四章 固服於勢(第2/4頁)

施哲一身青色短褐,做童仆打扮,愈發顯得神色局促。他低一低頭,問道:“君侯的傷好了麽?”

我這才還了一禮:“已全好了,多謝大人掛懷。”隨即沉下臉來,“我與施大人一早約定,事成之前絕不見面。為何施大人……”我本想責備他不守約定,然而見他特意扮作采薇的小廝前來會面,也算謹慎,余下的話便沒有說出口。

施哲一揖:“君侯的囑咐,在下一向放在心上。然事關重大,不面見君侯,實在心中不安。”

銀杏端了兩盞茶,正要進來,被我一揮手趕了出去。我一伸手請施哲坐下,自己在下首陪坐:“莫非施大人還有顧慮?”

施哲欠身道:“高淳郡公是君侯的親兄弟,君侯當真要告發他麽?”

我轉眸凝視,神色冷酷而堅定:“自朱雲刺殺先帝的那一刻起,他已經不是我的兄弟。”

施哲道:“那……太夫人呢?君侯也不顧孝道了麽?”

右手於袖中緊緊捏住湘妃竹小幾的一角,榫卯之間發出微不可聞的呻吟。“他既敢弑君,又何來將老母放在心上?我朱家沒有這樣的逆子。”

室中靜了片刻,隱約聽見後廚內兩個粗使丫頭踩斷幹柴的聲音,一下一下微弱而清晰。良久,施哲方答道:“聽君侯此言,在下再無顧慮。”

我心頭一輕,復又心念一動:“按照約定,原本該命劉钜傳話才是,施大人親自前來,莫非是時機已到?”

施哲道:“不錯。在下今日得到消息,昌王借口防備吐蕃,屯兵狄道。秦鳳路各軍鎮已奉命調動,駐紮渭北,長安已然騷動,日有富戶東出函谷關,還有好些百姓逃出城,躲入山中。”杜嬌說起昌王屯兵狄道之事,神色間俱是暢快與得意。施哲提起此事,卻是一臉憂慮與無奈。我明白,施哲除卻想報答太宗的深恩,將弑君的兇徒繩之以法,更心痛黎民百姓無辜受殃。

他見我毫無驚訝之色,又道:“莫非君侯已然知曉昌王之事?”

我也不隱瞞:“日前已有人告訴了玉機。”

施哲一怔,也不追問:“在下還聽說,昌王已上了密折,若信王廢殺皇太後,將高淳郡公明正典刑,他便解甲回京,伏聽調遣,否則必當兵諫汴京城下。”

我淡淡道:“那正好,施大人為信王拿下朱雲,省得信王左右為難。”

施哲微微苦笑:“其實在下早就想將弑君的真相公之於眾了。即使沒有昌王兵諫的上書,只要證據確鑿,信王為撇清弑君的嫌疑,也必得殺掉高淳郡公。若早一些,或許還能救下邢陸兩家數十口人的性命。”說著目中現出極為痛苦與自責的神色,“好過現在,冤魂滿城,人頭遍地,卻只能眼睜睜看著。”

我本以為我會心痛,撫一撫左胸,掌心並無一絲搏動,胸中早已空無一物:“大人所言甚是。昔日司馬昭殺成濟,朱溫殺氏叔琮[83],將皇帝困於股掌之上,尚且畏懼弑君之名,何況信王。沒有昌王兵諫,朱雲多半也活不成。既如此,大人為何不早些行事?”施哲並非沒有聽出我的嘲諷之意,卻無一絲慍怒,只緩緩道:“因為君侯一再叮囑,在下不敢誤事,所以隱忍不發。其實昌王也可早些上書,延至今日才發作,想必也是因為君侯的緣故。否則,昌王如何能知道皇太後與高淳郡公的秘事,上書逼迫信王廢殺太後?”

我如實道:“是我命劉钜半道攔下昌王,對他吐露實情的。”

施哲毫不意外,只是嘆道:“可憐天下才太平了四十年,又要陷入戰亂了。”

我冷笑道:“大人在責怪玉機麽?”

施哲忙起身行一禮,道:“當其時,昌王若回京,只怕連同睿王一門也會被一網打盡。君侯重傷之余,當機立斷,不但查明真兇,更布下羅網。‘民者固服於勢,寡能懷於義’[84],君侯苦心孤詣,在下欽佩之至。反倒是在下,困守中樞,一籌莫展,實是無用之極。施哲愧對太宗,愧對先帝。”

苦心孤詣?說得甚好。我亦起身還禮:“大人言重。玉機的這點用心,全賴大人成全。”

施哲直起身子,語氣急迫而不安:“只是……當真能阻止信王登基麽?”

夜色清寒,隔著燭光暈染的薄脆窗紙,愈顯杳然無盡。他的問題,我答不上來。我撥一撥燭芯,雙目被熱氣熏得酸澀,遂反問道:“大人以為呢?”

多日以來,我刻意讓自己不去想施哲所提的問題。隔著半透的紗帳,我仰面呆望著梁上的蜘蛛穿梭不住,稀薄的網亦是“苦心孤詣”。銀杏正要熄燈,我竟莫名心慌起來,於枕上轉頭道:“留著吧。”

銀杏一怔:“點著燈如何能睡好?”

我微笑道:“我從前愛點著燈睡,無非費些燈油火蠟罷了,不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