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十七章 功成弗居(第3/4頁)

銀杏一樁一樁說著,各人的姓名、官位、爵邑都說得絲毫不差,末了道:“封大人據說在華陽長公主事發之前贊成立濮陽郡王,如今濮陽郡王被軟禁,他自然要吃些虧。杜大人和裘大人深得先帝器重,想來是贊成皇長子登基的,不知怎的也落得這般收場。只有施大人,以退為進,反而得到了最想得到的差事。”

此時我正與越國夫人史易珠擺棋局消磨時光。易珠奇道:“什麽最想得到的差事?”

銀杏道:“施大人對太宗皇帝與大行皇帝俱忠心耿耿,又是出了名的仁心神斷,比起保住參政之位,只怕他更想探明刺駕之事。所以奴婢說,施大人以退為進,得到了最想得到的差事。”

易珠聽罷向我笑道:“這丫頭,朝中之事了如指掌不說,各人的心思也都一清二楚。有了她,姐姐可省許多心,正好陪我多擺兩局。”

我照著棋譜緩緩落了一子:“玉機身在局中,左支右絀,狼狽不堪,險些連性命都丟了。不比妹妹身在局外那麽有閑心。”

易珠一身素白長衣,織繡淺金暗花。墮髻慵懶,只以天青絨花點綴。她眼也不擡,雙指穩穩地鉗起白子:“姐姐若不惱,有些話我便直說了。姐姐逢此良機,正好退出棋局,還能保一隅平安。嫁人也好,周遊也罷,哪裏不自在,何處不廣闊?子曰,‘譬如為山,未成一簣,止,吾止也’[59]。”說罷啪的一聲,按下一子。

“譬如為山,未成一簣”。不錯,我本就是功虧一簣:“妹妹所言甚是,我正有此意。”

易珠展顏一笑:“姐姐能這樣想最好不過。”

才擺了半局,便有些支持不住了。於是以紗籠掩秤,送易珠出去。銀杏目送易珠的車駕走遠,嘆道:“越國夫人倒也沒說錯,姑娘不妨多想一想。”

我一言不發地回到臥室,準備午歇。銀杏不敢再說,只默默服侍我更衣。直到她為我掩上錦被,我這才道:“宮裏快殺人了吧。”

銀杏一怔,忙道:“是。施大人是看不慣刑訊逼供這一套的,見禦史台與大理寺合力鍛成冤獄,必然惱怒。與其真的讓他插手邵奭之案,不若早早結案,將一幹人等全部殺掉。”

我淡然一笑,合目道:“可憐華陽長公主,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何罪。”

身體好了大半,母親命我陪她去白雲庵還願。寂如師太聽說我重傷,特意將我請入禪房,傾談半個時辰之久。提及親侄高曜的英年早逝,方外之人,勾起家國之情,亦不覺唏噓流涕。

送過母親回府,已是夜半,街上空無一人。陪母親坐了整整一日,早已昏昏欲睡。銀杏還在張著簾子看街景,昏黃的街燈在我眼前晃過去,又晃回來。雖然疲憊,心中卻是難得的寧靜。

忽聽銀杏輕笑道:“綠萼姐姐你瞧,前面那個背琴的人好生奇怪。自己周身補丁,卻用上好的緞子裹著瑤琴。”

綠萼也湊了過去,笑道:“此人定是愛琴勝過了愛己。”

馬車緩緩趕上,兩人擠來擠去,都想先看見那人的臉。忽聽綠萼失聲道:“師廣日!”

銀杏道:“師廣日是誰?”

綠萼道:“師廣日原是宮中梨園的一位琴師。脾性古怪,愛樂成癡,滿京城裏,也只有睿王與他交好。咱們姑娘也曾在梨園聽他彈過琴的。”

梨園,憲英勸弟,花下聽琴。原來那些年雖有無窮無盡的煩惱,終歸還有點滴樂趣在其中。俱遠矣,不復來歸。我回身掀開簾子,向後望了一眼。數年未見,師廣日一張臉顯得又黃又臟。忽見他擡起頭來,待辨認清楚前車風燈上的字,便惡狠狠地努起雙唇,向我的車啐了一口。一扭身,折向小巷中,身影生硬而決絕,青衫袖卷成一道黑冷的霧。我頓時愕然。我自問並無半分得罪於他,為何他見到新平郡侯府的車便避之如鬼魅,恨之如仇讎?

綠萼與銀杏均未見到這一幕,兩人還相對猜測道:“這會兒還背著琴在街上走,定是才從睿王府出來。等閑人家,誰能請得動他上門彈琴?姑娘說,是不是?”

不錯。睿王的繼妃邢茜倩正是昱貴太妃邢茜儀的親妹妹。邢茜儀因弑君被軟禁,邢家都遭了難。睿王妃雖暫未受到牽連,想來也是寢食難安了。睿王府之所以無事,是因為西北有睿王的同母弟、昌王高思誼掌六州軍事,統領數萬戍軍,皇太後和信王自然不敢輕舉妄動。

皇太後是熙平大長公主的獨女,信王與大長公主府往來甚密。出身大長公主府的新平郡侯被華陽長公主刺傷,定是一出苦肉計。若睿王這樣想,師廣日又怎能不深恨於我?

我忍不住嘆道:“不想在睿王與昌王的眼中,我竟成了同謀。”

銀杏與綠萼相視一眼,俱道:“什麽同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