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十三章 如有王者(第3/5頁)

我微笑道:“陛下不是早已有書佐女官了麽?如今誰不知道,陛下倚重封女典。”

高曜笑道:“朕再倚重封大人,也不能與當年父皇倚重你相較。若你願意入禦書房,便還像從前那樣,坐在龍案旁執筆,以備朕時時咨詢,可好?”

是呢。五年前,我也曾整日坐在龍案旁,手握朱筆,宵衣旰食。多少人欲罷不能的大權,便這樣被我輕輕放下。我深知,當年我若有一絲戀棧權勢,必不會有今日的女帝師朱玉機,高曜也必定不會再讓我入禦書房。所謂“謙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終也”[46]。

我連忙推辭:“微臣久不在京中,政事早已荒疏,恐無能為陛下效力。”

高曜笑道:“說笑罷了。朕知道,你的心早已不在宮中。朕若不召你入宮,你大約連婉太妃也懶怠去瞧。”

我又道:“微臣罪該萬死。”

高曜嘆道:“恕你無罪。”說罷怔了一怔,似下了大決心一般,又道,“若你實在不願留在京中,便自行離京吧。”

我又驚喜又詫異:“陛下不是說,微臣過了新年才可離京麽?”

高曜笑道:“你在京中,不入朝不嫁人也就罷了,還整日被聒噪,不得安寧。如此煎熬,朕瞧著不忍。母後生前最疼愛你,定然也不忍令你難過。反正太皇太後的喪期已過,今日隨朕拜祭過母後,便大可隨心所欲,愛去哪裏便去哪裏。”

我心中感激,含淚深深拜倒:“微臣叩謝聖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思幽裘皇後的陵墓幾經擴建,已頗具規模。向前延長了神道,向後隆起了靠山。神道兩旁羅列石像,墓前建起了方台明樓。鑾駕在陵園正門落地,高曜步行進園。穿過碑亭、左右朝房、承恩門、東西配殿,來到規制雄偉的承恩殿。在承恩殿隆重拜祭一番,這才來到明樓之下。明樓中樹一座丈許高的石碑,上書“武思幽皇後之陵”。

高曜撫碑潸然淚下:“自鹹平十四年至今,母後這一去,已十余年。當年朕還是個小孩子,如今朕也有孩兒了,也不知母後看不看得見。”

鹹平十四年的冬夜,我遠遠站在歷星樓下,望著那道懸梁的身影,痛悔自己來得太遲。裘後臨終托孤之語仍舊在耳邊,眼前的高曜卻早已長成明君。“日月逝矣,歲不我與”,十有一年,思之宛在昨日。我微微一笑:“娘娘在天上保佑著小皇子呢。”

小簡呈上素帕,高曜拭去淚痕,將帕子藏在袖中。小簡會意,向銀杏使個眼色,二人忙帶著眾人退下明樓。高曜扶碑平復片刻,轉身問道:“有一件事朕想問你,望你如實作答。”

我心中一緊:“微臣遵旨。”

高曜道:“自母後崩逝,朕一直戰戰兢兢,臨淵履冰。既怕父皇疑心禁錮,更怕母後白白為朕死去。到如今坐上帝位,孤家寡人的,又覺索然無味。倒不如母後好好活著,一直陪伴在朕的身邊。朕這些日子一直在想,倘若朕不早早向母後陳明心志,母後還會自裁以成全朕麽?”

我愕然,不知如何回答。高曜又道:“不必急著回話,想一想再答不遲。”

高曜自幼立志成為太子,這個願望在愨惠皇太子薨逝後,愈加清晰有力。倘若他告訴裘後,自己只想做一個默默無聞的廢後之子與一個無權無勢的藩王,裘後也會甘心做幽居無寵的慎嬪和隨子就國的太妃。不論熙平如何催促,她眷戀幼子,也絕不會自盡。

我嘆道:“依微臣淺見,大約……不會。”

高曜頷首道:“不錯。當年母後初廢之時,賴你開導,早已摒棄輕生之念。有時候朕會想,母後也許本不想自縊,會不會有人在她心上推了一把?”

裘後的死,明裏暗裏,都有人推了一把:“啟稟陛下,施大人早已查明,當年庶人於氏曾給皇後寫過一封信,信中詳陳娘娘被迫退位的真相,並一再教唆皇後自裁。且在娘娘自縊之前,夷思皇後的宮女蘇燕燕也曾去歷星樓拿回一對玉瓶。”

高曜道:“於氏志在復仇,陸後意在奪子,她們想逼死母後,都說得通。可道理通,不見得就是全部的事實。朕總覺得,或許還另有旁人。”

眾人都以為蘇燕燕是陸皇後的宮女,殊不知,她口舌中攥著的是熙平的催命符。想來高曜已起了疑心。才這麽幾年,那些秘密就掩藏不住了麽?轉念一想,他與柔桑朝夕相處,倘若柔桑不小心露出破綻,以高曜的聰慧,怎能毫無察覺?我佯為驚異:“陛下何出此言?”

想是我的口氣太過急促與生硬,高曜投向我的目光中頗有疑色。他怔了一怔,欲言又止,千萬重疑心化作一道似有若無的嘆息,像黃昏中遲緩沉重的宮門慢慢合起:“朕閑來猜測罷了。不必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