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十三章 如有王者(第2/5頁)

我懶懶地坐起身,微微松開鬥篷的衣帶:“今日府中有事麽?”

綠萼一面折起鬥篷,一面柔聲道:“姑娘,今日簡公公來傳旨,明日陛下要去祭掃思幽皇後,命姑娘前去伴駕。”

我奇道:“明天也並不是什麽大日子,聖上怎麽忽然想起來要出宮祭掃?莫非是特意帶新後前去拜祭母後?”

綠萼道:“簡公公說了,皇後不去,後宮也無一人跟著去,只有姑娘一人伴駕。”

我愈加不解:“簡公公難道沒有說,聖上因何突然想出宮拜祭?”

綠萼道:“簡公公說,只因陛下午間夢見思幽皇後一言不發地站在面前,渾身濕漉漉地滴水。故此心中不安,要去瞧一瞧。”

腦海中驀地閃過三位公主渾身濕透的情景。白衣浸染成陰雲,透著金沙池水陰慘慘的綠。六顆眸子空洞深黝,散出無數飛芒刺入心頭。我一時窒悶,嫌惡道:“渾身滴水?好端端的,怎麽忽然做這樣的夢?”

綠萼道:“姑娘這些年一直在外面,所以不知道。也是奴婢疏忽,竟忘了和姑娘提起。前兩年有守陵的民戶上書小書房,說思幽皇後的陵墓有些滲水。經查屬實,陛下一怒之下,殺了好些匠人和監工,連少府監都吃了牢飯免了官。依奴婢看,恐怕是聖上日有所思,才會做這樣的夢。”

這夢既是有本而來,心頭這才一松,“原來如此。”轉念一想,這樣一個無稽的夢,我為何竟會心生懼意?難道裘皇後的魂魄真的浸了金沙池的水,代三個公主來索高曜的命麽?年深日久,竟心虛至此,可笑又可悲。

綠萼道:“簡公公說,請姑娘明日一早從朱雀門進宮,再與陛下一道出宮。”

朱雀門是外官入宮的必經之路,清晨又是上朝下朝的時間。而我自入宮以來,一直從玄武門或修德門入宮。“從朱雀門入宮?”

綠萼笑道:“簡公公就是這樣說的。奴婢猜想,從玄武門入宮要穿過整個後宮,姑娘若不向貴太妃和皇後娘娘請安,似也不大好。所以從朱雀門入宮最省事。”

我不覺失笑:“你的猜測有理。如今連你也會揣摩上意了。”

綠萼笑道:“‘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泥,與之皆黑’[44]嘛!”

我笑道:“你是說,你是白,我是黑?”

綠萼嗔道:“姑娘怎麽不說前半句?姑娘是麻,奴婢是蓬。”

我笑道:“好啊。這些年你不但讀書長進,還學會了辯詰嘲諷!”

綠萼見我有了笑容,這才松了一口氣,一面俯身除下我的繡鞋,一面又道:“奴婢才剛聽銀杏妹妹說,姑娘在仁和屯遇見信王殿下了。”

“是遇見了。”

“信王殿下還和從前一樣麽?”

我嘆息道:“他老了。”

綠萼的聲音帶著溫柔的向往:“好在殿下待姑娘的心並沒有變,都十五六年了吧。”

我嘆道:“我知道你又要勸我了。只是‘君子動則思禮,行則義,不為利回,不為義疚’[45]。即便我不介意為人侍妾,終究也對不住啟姐姐。啟姐姐待我很好,我不想她難過。”

綠萼一怔,垂頭嘆道:“姑娘怎麽這樣死心眼。男女之情上,還說什麽義和利呢?”

我不願再說,趿拉上睡鞋,一徑往後面去了:“明日一早還要進宮,早些洗漱了安寢吧。”

清晨,我自朱雀門入外宮,再由縉雲門入內宮,徑直走到定乾宮門口等候。入朝時辰已過,宮墻下溜邊幾排官轎車馬,車夫轎夫們袖著手低聲說笑。從中和殿往南,一路都靜悄悄的。唯有謹身殿傳出爭辯的字眼。

高曜下了朝,見我在定乾宮門口恭立等候,不禁笑道:“怎麽不去月華殿坐著等?寒風裏站著,小心又病了。”

我忙道:“微臣不敢。”

高曜道:“你去南書房坐一會兒,待朕更衣,就來與你說話。”

登基五年,高曜仍舊在日華殿南端的小書房中處置公務。書房比五年前更為狹小,到處堆放著書籍和奏疏,像潮水一般湧到門口,堵了半扇門。西窗下的簿冊層層積澱,遮住了半截窗。屋子裏清冷昏暗,墨香濃郁得近乎發臭,一攤半幹的朱砂墨觸目驚心。這裏無處可坐,我只得站在角落裏發呆。

不一時,高曜來了。他已脫下華貴的裘袍,換了一身素色袍子,臉色黯淡得像這間散亂蕪雜的書房:“你有好些年沒來了。”

我行了一禮:“是。還是陛下登基的那一年微臣來過一次,一晃竟有五年了。”說著環視一周,兩個小宮女正忙著開窗透氣,“日華殿這樣窄小,陛下為何不用儀元殿的禦書房?”

高曜坐在書案後,把筆一根根撥正擺齊:“朕已經習慣了,又何必費事?不過倘若你願意像過去一樣進禦書房做個書佐女官,代朕處置奏章,那便換過去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