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四十六章 死而不朽(第3/18頁)

周圍靜得怕人,天地屏息,無所事事,仿佛只為等待這一時刻。舊的葉子退去了,新的嫩芽才能長起來。誰能不死?只是“死而不朽,前哲所尚”[246],高思諺該算做到了吧。

臘月已經過半,宮裏一面預備著過新年,一面把皇帝的梓宮都備好了。

大半個月,一件政事也無,更不必去定乾宮侍疾。為了避開華陽公主和慧貴嬪,我每隔三日,才在午後時分去定乾宮請安,通常皇帝都昏睡著,我根本見不到。於是我整日在漱玉齋讀書作畫、睡覺養息,或與封若水、龔佩佩閑談。自從皇帝不理政事,封若水的公事也少了許多。寫往太子宮的奏折,皇太子並不能及時回復,聽說積下不少,因此封若水便每三日才寫一封奏報送到太子宮。倒是龔佩佩每日服侍祁陽公主上下學,最為忙碌。

這一日巳時已過,我呆坐在榻上,心不在焉地看綠萼和銀杏抄錄一卷古本《六韜》。說好一人抄半部,兩人一面抄著,一面為誰抄的字數更多嘻嘻哈哈議論不休。我回過神來,口吻不免生硬:“你們兩個,抄兵書也不得安靜。”綠萼和銀杏相對擠擠眼睛,都埋下頭去。

忽聽小錢在門外道:“啟稟大人,簡公公來了。”

綠萼跳了起來,一把掀開了厚重的門簾,笑道:“這會兒娘娘公主們都在定乾宮,公公怎麽到漱玉齋來了?”

小簡行過禮,恭敬道:“今日娘娘們都不在。奴婢奉聖命,請大人去定乾宮說話的。”

我一面伸出手讓綠萼擦去腕間的墨漬,一面微笑道:“怎的都不在?”

小簡道:“今日華陽公主被昱貴妃娘娘支去信王世子王妃那裏了,陛下這才有半日的空閑。其實陛下早就想和大人說話了。”

我笑道:“這麽說,信王世子和啟姐姐回來了?”

小簡笑道:“信王世子夫婦一起從西南回來了,還帶回了安定縣主呢。”

我奇道:“不是說明年才回來述職麽?”

小簡笑道:“還不是因為世子夫婦在西南有功?陛下特意命他們回來過新年的。過幾日還要進宮來給太後請安呢。聽說安定縣主機敏可愛,太後早就想見一見了。”見我撫平衣袖,抱了手爐,忙又道,“光顧著說這些沒要緊的,大人快請,再遲了,陛下恐怕又要睡了。”

日頭正好,皇帝身上蓋著薄被,在階下仰面曬太陽。淺金的日光透入他肌膚深處,一張臉粗糙木然似誤被刻刀刮傷的蠟像。卍字紋被面浮彩盈輝,似日下流雲錦繡無邊。他旁邊擺著一把交椅和一張小幾,幾個宮人遠遠站在一旁,垂首恭立。

小簡道:“大人先過去坐,奴婢命人沏茶去。”說罷向銀杏使個眼色,兩人一道退了下去。

我放輕了腳步,上前行了一禮,輕聲道:“微臣女錄朱氏,參見聖上。”

好一會兒,皇帝慢慢睜開眼睛,迎著日光費力地辨認了一會兒,才道:“坐。”

我挨著交椅坐下,身姿筆挺,不敢深靠。他凝目片刻,道:“許久沒見過玉機了。”

的確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他了。他比印象中更加消瘦,雙頰深凹,下頜尖尖。雙目張開,大而突兀,雙目合起,形同朽木。他雙唇間浮起一個幹冷蒼白的微笑,似五彩絹花中一只瀕死的蝶。我黯然無語,小心端起盛了溫水的白瓷碗:“陛下要喝水麽?”

皇帝沒有力氣點頭,只合一合眼皮。連眼皮也不能全然合上,露出半截欣慰平靜的目光。我招一招手,命人用小枕來墊高他頭頸,細細喂他喝了半碗水,又拿出帕子拭凈他唇角的水漬。他努力側一側頭,微笑道:“都說要和你一起讀書說話,明明沒什麽政事,卻一直不得閑,你也不來禦書房了。”

我放下碗,淡淡道:“微臣不敢攪擾陛下安養龍體。”

皇帝嘆了一聲,依舊合上雙眼:“最後一次和你好好說話,應該還是在青州的時候。再上一次……大約是和你一起觀星。也是這樣坐著,那一日好像還看見了特別的星象,還記得麽?”

“彗孛大角”的星象,我如何能不記得?那預示兵相的亮白長尾,像城下炮口的滾滾濃煙,燃燒了整個夜空,久久不絕。加之西北天子氣的緣故,皇帝疑心戰事將起,於是對昌平郡王格外苛刻,至今幽禁潭州,不許回京。高旸遠謫西南,高曜冷寂多日。我垂頭道:“微臣愚鈍,並不記得有什麽特別的星象。”

皇帝了然一笑:“你的學識時多時少,記性也時好時壞。”停了一停,他又道,“近來朕總是夢見過去的事情。大約人快死了,都是這樣的。”因他一直合著眼睛,我才可以無聲無息擡起袖子,承接即將垂落的淚滴。好一會兒不見我回話,他不禁一笑,“別人聽見朕說這個‘死’字,都忙不叠攔著。偏偏你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