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四十章 篤志而體(第4/6頁)

她這副不陰不陽的神情恨得我牙癢,我倒真想給她來一個“默認”,然而終究不由自主地說道:“若論專心一意,妹妹也算‘心無旁騖,篤志而體’了。都還未見分曉呢,將來的事情,誰能斷定?妹妹說,是不是?”

因堆積的事務太多,接下來的一個月,我整日都在定乾宮看奏報、讀奏報、寫奏報。常有大臣來議事,初時我還去屏風後回避,次數多了皇帝也懶得再讓我走開。有時他聽兩句便走了神,回頭還需要我提醒他。如此到了三月,才把去年九月以來積下的奏疏處置完畢。

三月初六既是我的生辰,又是休沐之日。我原本要出宮回家,但一來實在太過疲累,二來怕見母親,於是在漱玉齋裏懶得起身。

黑甜一覺醒來,已是辰末巳初,內阜院的例賞和各宮的賞賜早已堆滿了西廂。我一面飲茶一面看綠萼展示,都是平常的吃用之物和珍寶首飾。定乾宮賞賜的是一對犀角杯,雖然珍貴,卻並無驚喜。窗外春深似海,落英成陣。風起如水,一兩片櫻花像雨點撲在窗紙上,落下一線暗影,如隨手一捺,漫不經心。忽然想起十六歲生辰那一日,皇帝送過來的六件火器。多年後仔細體味那時的心情,大約是可以稱作“歡喜”的吧。朝夕相對之間,終於都平淡如水了。

綠萼展開兩幅山水畫,嘖嘖驚嘆:“這是太後賞的兩幅真跡,價值連城。”

念及太後,總有一種面對母親的無奈,像畫卷中的峰巒層疊,讓人無從看起。我心中一涼,更加意興闌珊:“我回宮後,還沒去過濟慈宮,今日就去一趟,請安謝恩一畢了了。”

綠萼正在卷起畫軸,聞言遲疑:“姑娘不怕麽?太後曾命人散布對姑娘不好的話。”

我把一枚黑曜棋子在四指之間運轉如飛,低了頭淡淡道:“太後是為了救昌平郡王,又不是存心令我難堪。既然我已經回宮,總是要去濟慈宮的。你去準備一下吧。”綠萼面有憂色,應聲去了。

來到濟慈宮,已是午初。太後一身薄綃單衣,正提著青竹棍,指點兩個十三四歲的稚齡少女練劍。這兩個小宮女隱隱有些眼熟,我苦思冥想好一會兒,才記起當年錦素從西北回宮論罪時,我借口回稟升平長公主之近況,探聽太後的口風,那一日有兩個七八歲的小宮女跟隨太後習劍,正是今日的這兩個少女。一晃六年,她們的劍術已頗有進境。雖只拿著木劍,殺開的風卻淩厲遒勁。我照舊看她們打完一套劍法,這才上前去請安。

太後揮手令她們下去,向我笑道:“朱大人公務繁忙,難得來本宮這裏。賜座。”濟慈宮依舊空蕩蕩的只有一張石桌,於是我道了謝,在太後的下首坐了。

如果我記得沒錯,太後今年應該有五十六歲。然而早年的武功修為加上養尊處優,望去與十年前無異,只是發髻中多了幾星白發沒有藏住。太後笑道:“宜修告訴本宮,今天是朱大人的生辰。本宮記得朱大人入宮也有些年份了,不知芳齡幾何?”

我恭敬道:“微臣虛歲二十三了。”

太後長長哦了一聲:“入宮十年了。論理,今年該出宮嫁人的。”

宜修姑姑一面奉茶,一面笑道:“太後說,若大人在青州沒有嫁人,回京來定要指一門好婚事。”

我漠然一笑,低頭道:“微臣惶恐。”

太後笑道:“難得皇帝一直惦記你,又讓你幫著處理公務,你要好好陪伴皇帝才是。”

我注視著石桌上淺碧泛白的青竹棍,恭敬道:“謹遵太後懿旨。”

太後笑道:“本宮聽說你在青州做了許多好事。都做了些什麽?也說給本宮聽聽。”

我微笑道:“回太後,不過是無事瞎忙罷了,恐怕不合太後聖聽。”

太後道:“你在青州的事情,本宮聽封女丞說了一些。”頓一頓,似急流阻緩,驀然深邃,“本宮……知道你是好孩子,到哪裏都是好孩子。”

太後分明是在說我抵死不代皇帝擬制處死昌平郡王之事,帶著被歲月碾壓得極薄極長的歉疚與無奈。我鼻子一酸,忙道:“微臣愧不敢當。”

太後關切道:“聽聞你一回宮,就在禦書房忙了一個月,連婉妃也輕易見不著你。難得你今日生辰,好好歇息歇息。若閑了,姐妹兩個就好好說說話。回去吧。”說罷起身,重新拿起青竹棍。

我忙起身道:“謝太後關懷,微臣告退。”

太後淡淡頷首,吩咐宜修:“把她們兩個叫回來吧。”

一出濟慈宮,綠萼便忍不住道:“太後真是老了。”

銀杏忙道:“並沒有,我瞧太後年輕著呢,又好看。”

綠萼笑道:“你是沒有見到太後當年的模樣。”

我笑道:“年近六旬的人了,如此容顏,已是極難得的。想我到了這個年紀,還不知是什麽樣子。或許……我根本——”或許我根本活不到那個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