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三十四章 非天誰啟(第3/4頁)

我笑道:“陸將軍也有了心思。”

高曜道:“姐姐也以為陸將軍有心思?”

我笑嘆:“君父在上,為臣為子怎能不先奏請?擅自受降,之前的軍功就統統白廢了。分明是欺侮殿下年少,從未上過戰場。究竟還是文將軍有理有節,又是真心為殿下著想的。”

高曜道:“姐姐所言甚是。事後孤也有些後怕。”哧的一笑,又道,“有時想想,只因皇祖母於先帝有寵,父皇十二歲就被立為皇太子,皇太子哥哥因為周貴妃有寵,不到十歲就被立為太子。為什麽偏偏孤這樣難?可見只要母親有寵,立功是大可不必了。”

我嘆道:“沒有寵的皇子,只能拼命立些功勞了。”

高曜笑道:“看軍功,比人心,總好過比誰的母妃更得寵,是不是?”

這是去年二月。他來壽光看我時,我寬慰他的話。在現實面前,這寬慰聊勝於無。我垂眸一笑:“殿下還記著。”

高曜感激道:“沒有去年在壽光與姐姐的一番懇談,哪裏有孤的今日?姐姐的話,孤一句也沒有忘記。”

小小一座院落,立著兩層小樓。二樓昏暗,一樓卻是門窗洞開,燈火通明。院中植著兩株白梅,紅蕊冶艷,似雪燔燒。兩個女人正要出門,見了我和高曜連忙屈膝行禮。

高曜道:“天已經黑了,還沒有回完事麽?”

一個女人答道:“回王爺的話,正月剛過,事情都積壓下了,夫人難免忙碌。”她看了我一眼,問道,“王爺要不要奴婢去稟告夫人?”

高曜道:“不必,你們去吧。”兩個女人忙躬身退下。

蕓兒坐在屋子的最深處,凝神傾聽管家和仆婦說話。桌子上擺滿了筆墨紙張和木牌竹籌,身後靠著一柄紅木拐杖。她用素帛遮住口鼻,只露出一雙平靜黯淡的眼睛。那一夜她獨自來到靈修殿,我教給她子反吃酒誤事的故事,她只聽了一遍便牢牢記住。那時她的目光清澈明亮,充滿欣羨與歡悅,我最大的煩惱也不過是如何驅逐乳母王氏。轉眼十年,都破敗了。

眼睛一熱,我忙低了頭道:“蕓兒還是不願見人麽?”

高曜道:“這些管家和大娘,還可日日見。孤卻是不得允準,不能相見。姐姐遠遠看一眼便好,若近前說話,兩下傷心,倒惹她抑郁。”

我嘆息道:“玉機明白。蕓兒正當妙齡,遭此變故,難免沉淪。殿下再多一些耐心吧。”

高曜道:“現下她已經好多了,去年還自盡過兩次,幸好及時救下了。她每日只是操勞內府事務,從四季釀什麽酒,花園種什麽花,再到孤每日的菜色,所用的筆墨紙張,都要一一過問,若有不妥,必垂泣自責。每日中夜才歇息,又常常睡不安穩。孤想待她好些,卻無從入手。”

我不忍再看,轉身走到了門外,心中酸楚至極。綠萼提著燈扶住我,忽然叮的一響,風燈上多了一道明亮的水漬。高曜跟了出來,喚道:“姐姐……”我拭了淚,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又道,“孤送姐姐出去吧。”

高曜親自送我出後花園,再向前走便是後門了。靜夜之中,隱約聽見馬蹄嗒嗒的輕響和微弱的鼻息。寒意深重,心中更是傷感。我見他沒有披外衣,鼻尖有些紅了,忙道:“殿下請留步。”

高曜頗為不舍:“姐姐這一回宮,恐再無促膝相談的時刻了。”

我的目光沿著自己綿延的暗影深入重重樓宇:“玉機在宮中,無時無刻不盼望殿下的好消息。”說著走近半步,低低道,“陛下在青州曾問玉機,若朝中要立太子,當立誰。殿下猜一猜,玉機是如何答的?”

高曜雙目一亮,隨即斂容道:“姐姐素來謹慎,當請父皇聖心獨斷。”

我不禁笑道:“這話說得勉強。”

高曜遲疑,鼓起勇氣道:“莫非姐姐是說……立孤?”

我嘆道:“恐怕玉機答別的,聖上也不信。”

高曜恍然道:“‘時之反側,間不容息;先之則太過,後之則不逮’,原來姐姐一直在等父皇這一問,才肯回京。”

我躬身退了兩步,深深一拜,以為作別。我的口吻沉緩堅實:“‘非天,誰啟之心’[189]?時機是在殿下這一邊的。”

回到家中,人報母親已經睡了,只有朱雲還在燈下等我。

跨進二門時,心中充滿猶疑。整個侯府都安靜了下來,白日裏迎接我歸家的喜悅氣氛,被母親的焦慮和指責迫得無處可逃。夜風幹冷,吹得我腦中空蕩蕩的。直到走近房間,我才下定決心,轉頭向銀杏道:“連夜把要帶進宮的東西收一收,分好要送入各府的禮物。”

銀杏和綠萼相視一眼,不解道:“好些東西都還沒拆呢,原樣帶進宮就是了。姑娘為何這樣著急?不是還有兩日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