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三十章 往車來軫(第3/5頁)

我知道定是發生了不尋常的事情,使原本一心想離開王府的啟春突然改變了主意。她最期待的不尋常便是高旸的回心轉意。無論如何,她等到了,“這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高旸道:“你還記得父王的姬妾宋氏麽?”

“記得,殿下第一次來修德門接我出宮的時候,曾命宋氏跟車服侍。”

“母親生病的時候,這個宋氏對母親諸多無禮,害得母親郁結難舒,病情加重。”

“此事聽高小姐說過。”忽然心念一起,似乎明白了什麽,“玉機記得,宋氏有個兒子。”

“宋氏為父王生了一個庶子,今年雖然還不到十歲,在我的諸位弟弟之中,卻算聰明伶俐。加之他母親很得父王的寵愛,所以起了歪心邪念。”高旸微微冷笑,“竟妄想趁我在獄中之時,取而代之。”

我頓時全明白了:“莫非她——”

高旸望著我,緩緩點一點頭:“不知怎地,宋氏竟尋到了宮裏慧貴嬪的親信,要將你我小時候的事告訴慧貴嬪。本來男女之事,流言紛擾,固然不足為慮。可我與昌平不同,我的伯父是廢驍王、庶人高思諫。他若知道這件事,你恐怕就不是跪一夜、病一場這樣簡單了。而我要從黃門獄出來,說不定也要經歷一場酷刑。”

“這樣說,是啟姐姐阻攔了她?”

“春兒及時發現,並當機立斷。以她對主母無禮、侍藥不謹的罪名,堵上她的嘴,將她和她的兩個侍婢都杖殺了。”

我駭然,顫聲道:“杖殺!”又嘆息,“罷了,杖殺好過暗殺。”

高旸道:“這便是春兒聰明的地方。宋氏的父母兄弟因此事鬧到汴城府去,也不過是說她驕橫無禮,世子王妃一時激憤,用刑太重,不小心打死了。此事在京中沸沸揚揚鬧了幾天,也就散了,賠他們幾兩銀子了事。若是悄悄滅口,府裏不免要惹官司。這些都是你生病時候的事情了。”

當我在漱玉齋束手無策、放縱自己整日昏睡的時候,宮墻外的時光如湍流迅疾而紊亂。知幾其神。連宋氏這樣一個我從未放在眼中的親王姬妾,竟也想辦法尋到了我的仇家。宋氏扳倒高旸,慧貴嬪報復我,各得其所。世事如此,亦算精妙,卻敗在啟春的果決心性之下。果然“兵莫憯於志,鏌鋣為下”[161]。我忍不住贊嘆:“啟姐姐素來善斷。”

高旸嘆道:“是。但她殺了人,整日整夜不能安寧。她為我而殺人,她若有罪,這罪理應由我承擔。所以我收回了休書,決意好好待她。”

我雖沒親手殺人,卻也是殺人的幫兇。只要稍稍沾染無辜人的鮮血,就會永世不得安寧:“啟姐姐雖然自幼習武,可也從未殺過人。”

高旸淡淡一笑:“她沒殺過,我殺過。殺死喬致,逼死智妃,屠藍山城,滅西夏人,成千上萬的冤魂。宋氏的三條人命就記在我的賬上好了,多三條也不多。將來若墮地獄,也是我一人去。”

若非深愛,如何會違背良心,鋌而走險?即便是下地獄,她也會陪他一起去的。忽見高旸怔怔地望著我,輕聲道:“我待春兒和待你,是不同的——”

我忙道:“啟姐姐是賢妻,殿下當一心一意地待她。其余的話,我不想聽。”

高旸語塞,隨即一笑:“好,你不想聽,我便不說。我還有最後一件事要問你,問罷我便下船。昌平郡王的流言和西北王氣之事,究竟是誰傳出來的?”

我淡淡道:“西北出王氣,遲早會傳到京中。至於宮闈秘事,本就是最容易流傳的。”

高旸沉默,忽而道:“我猜,是太後。”

“殿下何出此言?”

“我聽裘郎中說,我離開後,太後的密使去了西北。王氣之事何等敏感,誰敢胡言亂語?唯有太後,利用他好令名的弱點,用這兩件事拿捏住,令他不便殺昌平皇叔,只得幽禁了事。對不對?”我垂頭不言,算是默認。高旸憤然冷笑,“太後平日裏萬事不理,想不到行事這樣驚險狠辣,全然不顧及你。”

我嘆道:“升平長公主和親、殘廢,皇太子與三位公主枉死,周貴妃出走,太後心中想必極其痛苦,卻一直隱而不發。這一次若再不理會,必定後悔一生。何況她是太後,眼見愛子被困,自然做什麽都可以。”

高旸道:“你竟還為別人說話。”

我笑道:“仔細想想,流言一出,我也能出宮了。不是很好麽?”

高旸道:“若這樣一身是傷地出宮,我寧可你現在還在宮裏。”

我憮然:“無妨。早已慣了。”

粟米煮好的時候,我站在船頭看他在岸邊的小酒店中牽了一匹黑馬出來,船行馬亦行。我向東,他向西,我順流,他逆風。馬蹄翻起細細的塵土,與船跡相平,各自延伸,永遠不會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