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三十章 往車來軫(第2/5頁)

高旸舉起茶盞,淡淡道:“這才是你的好奴婢。”飲罷若無其事道,“你現在不願意也不要緊。去了青州,慢慢想便是。”

我側過頭去,指尖嘀嗒敲擊著薄胎白瓷杯:“殿下若沒有別的事,我便命船家靠岸了。”

高旸道:“別急著趕我走,我還沒有問你,你究竟為何辭官?他真的讓你跪在含光殿下淋了一夜的雨?你是不是病了?”

我嘆道:“過去的事,我不想說。聽聞殿下免官在家,陛下可有重新授官的意思麽?”

高旸道:“已授了黎州刺史。”

指尖一跳,靜室之中只聽茶盞叮的一響,像平靜的湖面陡然轉進了險灘。我大驚:“黎州?!黎州遠在西南,與番夷諸部與羈縻大州相鄰,常有吐蕃與南蠻聯結侵擾,寇掠反叛乃是家常便飯。那地方戶不過兩千,口不滿萬。漢源縣又是軍鎮,掌握實權的是行軍總管。殿下去做這個有名無實的刺史,與流放何異?”

高旸笑道:“我本就有罪,合該遠謫。何況倘若偽書被發現,我又何止貶官?遠遠地離開京中是非,往窮苦邊境之地做些實事,恐怕更有益。”

我嘆道:“上一次是桂陽,這一次是黎州,越來越偏遠。”

高旸笑道:“起家桂陽,陛下已待我不薄。我不怕遠,只怕不能建功立業。”

他心中似乎並無怨恨。我微微一笑:“離開京城也好。聽說啟姐姐的父親也在西南。”

高旸道:“不錯。啟將軍在嘉定府,乃是嘉定府馬步軍都總管。”

我問道:“嘉定府毗鄰黎州,殿下會帶啟姐姐上任麽?”

高旸道:“是。這一次我會帶春兒一起去西南。”他的神色平靜而坦然,語氣中卻隱含憐惜與愧疚。

高旸去西南,我往東北,恐怕再無相見之期。然而這樣的離別,因著彼此的平安,像從酷刑中掙紮出來的殘缺軀體,讓人倍覺幸運與寶貴,“王妃的身子如何了?啟姐姐和高小姐都好麽?”

高旸道:“母親已然痊愈。春兒和彤兒都好。”

我淡然一笑,低低說了聲好,便握著茶盞低下頭去。從皇太子與三位公主在景園出事,我和高旸之間,最親近不過是這樣隔著數尺遠靜靜相對,閑談家常。雖然我有些好奇,但我不想去探究他為何突然與啟春和好。我只知道,這樣的情勢,是我兩個月前想也不敢想的。

已經很好很好。

船靜靜地行駛了許久,窗外傳來粟米煮熟的香氣,是船家在做飯。幽幽一縷,淡而深窈,如眼前所見,似黃粱一夢。我輕輕道:“人生之適,亦如是矣。”[160]

高旸笑道:“聽聞你在宮中愛上了火器?”

我一怔:“是又如何?”

高旸道:“你知道如何分辨夢境與實境麽?”我越發不解。他又道,“倘若你在夢中能畫出一幅全新的火器圖來,你便不是在做夢。”

我笑道:“殿下此話何解?”

高旸起身站在窗前,負手遠觀:“一個人在夢中是無法獲得新知的。都說人生如夢,其實都是他人古舊的人生罷了。”說著一指窗外,“而時勢如流水,一去不回,永遠帶著上遊新鮮的雨氣。黃粱一夢,不過是活在過去的無聊之人所領會的無聊感悟。或者不妨換一種方式領悟——”

我恍然道:“玉機許久沒有聽過新的道理了。”

高旸道:“如似盧生一般,夢中一晃五十年,娶妻生子,登科進官,貶謫流放,再至於死,都如此清晰生動,那確可以說‘盡知之矣’,荒廢余生也不可怕。但若沒有,還是多向前看,少談玄論虛的好。”

我垂頭一笑:“玉機從來不知道,殿下談論義理竟如此新奇精微。”

高旸微笑道:“你若和我在一起,我還有許多新奇精微的道理告訴你。”

他這樣開解我,無非是不想讓我沉湎於過去的不快,打起精神好好生活。我低低道:“謝殿下。”

高旸誠懇道:“是我當多謝你才是。”

我一怔,這才明白他說的是劉靈助的偽書之事:“殿下不必言謝。那封奏疏,我本來是不打算呈上的。況且所造偽書沒有被發現,算是天幸。”

高旸微笑道:“我謝你,是為你冒險來黃門獄看我。自然,你為我犯欺君之罪,我更要謝你。”水光自肩頭掠過,油壁上我的身影渙若雲煙。他又道,“你對我好,我永遠記住。”

我嘆道:“啟姐姐好麽?”

高旸笑道:“你剛才已經問過了,她很好。”頓一頓,望著河面平靜道,“想必她曾向你提起,我在獄中寫了休書給她。”

我終是好奇:“啟姐姐是這樣說過。”

高旸道:“我寫休書給她,是不想她隨我一道……死。我本以為她拿到了休書,會心無掛礙地去西南侍奉啟將軍,哪知她仍舊在王府服侍母親。不但如此,只怕她還救了你我的性命。這些年她隱忍甚多,我不能再熟視無睹,棄她不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