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二十九章 皎皎白駒(第2/4頁)

銀杏訝異道:“綠萼記得真清楚。”

綠萼一面扶我上船,一面道:“他的名字,姑娘八年前便聽過了,只是一直沒見過。”

銀杏道:“瞧裘大人這般閑情逸致,好不得意。”

我在船頭坐定,隨手拈起一塊米糕,微微一笑道:“他是弘陽郡王府的參軍,他得意,便是王府沒有失意。好事。”

銀杏道:“只是這人眼力和記性都好得嚇人,奴婢聽他說話,覺得渾身發寒。”

綠萼道:“就是。四年前見了姑娘一面,今日遮了臉,都能認出來。若被他惦記上了,這一輩子也不放過。”

一不留神,覆面的輕紗掉落,隨風掠過桅杆,似一片輕雲降落在水面上。高曜痛惜蕓兒,優待贍養一生,這並不出奇。然而他肯為她向父皇請求佳人名分,入宗譜,這不但是待她情重,更是向父皇表明不滿與冤屈之情。皇帝輕易準允,分明已有悔意。往事已矣,我再無牽掛。

米糕黏膩,箬葉清香。我心情大好:“若非過目不忘,裘大人也不能榜上有名。”

若非過目不忘,焉能為熙平所用?

吃了幾塊米糕,總算是半飽。回到仁和屯,早已過午膳的時間。走近所居住的院落,卻見門前塘邊的柳樹下,有人抱臂而眠。此人圓胖身材,身著淡綠衣裳,面色被水光照得青白。綠萼哧的笑了出來:“姑娘,那人像不像籃子裏的一團米糕?”那人聽見笑聲,猛然驚醒,跳起身來。

我詫異道:“杜主簿?!”

杜嬌見我回來,面露喜色。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與塵土,從容上前一揖:“小姐安好,在下已在此恭候多時了。”

我忙還禮道:“杜主簿怎知玉機在這裏?”

杜嬌微笑道:“在下從西北回來,便聽聞大人辭官回鄉了。不想今日竟在河邊看見,想大人應當隱居在此,於是特意前來等候。”

我淡淡一笑道:“本以為能瞞天過海,竟還是被人認出。”

杜嬌道:“大人氣度儒雅,卓犖不群,即使完全遮住面孔,在下也能認得出來。”

我一指塘邊的石桌和石凳:“大人既來了,便留下略用些薄酒。家中恰有才釀了三個月的葡萄酒,請杜主簿品嘗。”

杜嬌哈哈一笑:“實不相瞞,在下早已是饑腸轆轆。如此,卻之不恭了。”

我回頭向銀杏道:“做兩道菜,把從汴城帶回來的米糕盛一盤子,再篩一壺葡萄酒,拿兩只梅子青的酒杯。”銀杏和綠萼去了。我又向杜嬌道,“請主簿稍待片刻,玉機要去更衣。”

待我出來,石桌上已擺了兩道菜,一道茭白炒臘肉,另一道酸涼蘿蔔絲,再加一盤箬葉米糕,白翠之間點點猩紅,清雅之中略含驚心。杜嬌面前的梅子青釉小酒杯已斟滿,酒色淡紅似胭脂明媚。我笑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可惜玉機這裏沒有碧玉高腳杯,只得用青瓷杯代替。倉促之間,菜品簡慢,請杜主簿多多包涵。”

杜嬌笑道:“茭白乃江南時蔬,新鮮運來,殊為難得。白蘿蔔生津解毒、清熱去火。青瓷在前朝被稱為‘陶玉’,又稱‘假玉器’,還曾當作貢品,如何稱簡慢?當此初秋美景,山野風光,以新釀美酒佐景,正是人生一大樂事。在下可算來著了。”

正待舉杯,杜嬌指著我杯中的茶水:“大人如何不飲酒?”

我笑道:“玉機體弱,向來滴酒不沾。還請杜主簿多飲幾杯。”孤身女子,不宜與人飲酒。杜嬌一怔,隨即會意。

酒過三巡,杜嬌眉間隱有愁緒。我微微一笑道:“玉機聽聞王府眾人俱已平安,莫非杜主簿還有什麽煩惱?”

銀杏執壺斟酒,杜嬌呆呆望了片刻,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嘆道:“在下已不是弘陽郡王府的主簿了。”

我本已猜到幾分,仍不禁問道:“為何?”

杜嬌苦笑道:“李佳人已殘廢,李嬤嬤已死,東公公的身上已沒一塊好皮,其余眾人各有損傷。便像這臘肉一樣在油鍋中滾過一圈,輕則沾了一身油,重則煎熬至死。似在下這樣,只是被免官,實在不算什麽。”

高曜在西北送信給我,犯下諸侯交結內官的大錯,皇帝又疑心他弑兄。自古以來,藩王犯錯,傅相賓友,多有連坐。身為一直貼身陪伴在身邊的王府主簿,只是免官賦閑,當然不算什麽。我淡淡一笑:“‘為臣不易,豈一途也哉!蓋往而不反者,所以功在身後;而藏器俟時者,所以百無一遇。’[152]主簿聽過麽?”

杜嬌舉杯,臨風悵然:“‘藏器俟時者,百無一遇’?倒是在下一時氣短了。”

柳枝飄搖,偶有一兩枝掠在我的肩頭頸間。我笑道:“玉機初被免官時,也不免焦慮。時日一長,便也慣了。”

杜嬌搖頭道:“在下倒並非焦慮,只是疑惑。近來城中流言紛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