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二十八章 鴻鶴寥廓(第4/5頁)

慎妃出殯已是近四年前的事情了,自那以後,裘玉郎應該沒有機會接近內宮。匆匆一面,事隔數年,他依然記得如此清楚。甚至我以紗覆面,他也能認出來,其眼力遠勝常人。心中不自覺地產生敬畏之意:“原來是故人,玉機慚愧。玉機早已不是女官,大人不可再以舊稱相喚。”

裘玉郎立刻改口道:“請小姐恕在下唐突。”

我笑道:“不知大人有何指教?”

裘玉郎道:“不敢當。在下仰慕小姐已久,今日難得遇見,自然要來拜訪。”

我問道:“聽聞大人去了西北,是幾時回京的?”

裘玉郎道:“在下已回京十來日了。”

我又道:“弘陽郡王殿下好麽?”

不待裘玉郎回答,一個小廝跑了過來,躬身道:“大爺,船就要開了,單等大爺了。”裘玉郎聽罷向我道:“這個說來話長。在下在那邊畫舫裏訂了一席,不知小姐可否賞臉一同遊湖?”

畫舫裏男女老少,擠擠挨挨。只有二樓最前方的露台處,有一張空桌,占據了整個畫舫最靠前、最敞亮的位置。我急於知道高曜的消息,於是笑道:“恭敬不如從命。”

綠萼拉一拉我的袖子,向身後的小船一努嘴:“姑娘,咱們都付了訂金了,船家也等了咱們好一會兒了。這會兒不去,那訂金也要不回來。”

我笑道:“你上小船,跟著畫舫。一會兒我們乘小船回來。銀杏跟著我。”綠萼正要分辯,我已經拉著銀杏的手隨裘玉郎向碼頭走去。

來到舫上,分主賓坐定,畫舫沿汴河向西逆流而上。兩岸山野起伏,草木蔥蘢。越近東門,屋舍越密。眾人憑窗笑談,支頤觀景。前方長長一道拱橋如虹跨越兩岸,橋上人聲鼎沸,笑語連綿。就在岸邊不遠處,有一個極大的院落,粉壁幽宅,庭院深深。墻外兩株大楊樹,枝葉婆娑,隨風搖擺。樹下兩個小兒你一言我一語,似乎在商量誰先爬上去。四周桅杆林立,卸了帆,只掛了小小一面三角彩旗,紅綠藍白,色色齊全。

裘玉郎親自為我斟茶,笑道:“五年前,在下春試得意,原本只想在太學中做一個經學博士,卻不想聖上將在下外放為蘄水縣令。在下正在抑郁之時,得蒙開導,這才欣然往江南赴任。若非如此,焉有今日?”

西北出了這樣大的事,兩位郡王和一位親王世子同時獲罪,裘玉郎熟知內情。然而瞧他今日情狀,雖稱不上春風得意,卻也輕松自如,可見形勢真的轉好。我略略放心,也不急著問,只笑道:“大人錯了,那時開導令堂大人與尊夫人的是弘陽郡王殿下,並非玉機。”

裘玉郎笑道:“弘陽郡王當年只是八歲,若非小姐啟蒙,如何能在家母與拙荊面前這般滔滔不絕?這一聲謝,在下已虧欠已久。今日能得以美酒和美景略為酬報,心中不勝歡喜。”

我笑道:“不敢當。”

忽然眼前黑影一晃,原來是橋上的人用籃子向船中的遊人放下小食,再釣上散錢。銀杏摸出幾枚銅錢換了兩塊用箬葉包裹的點心。裘玉郎的小廝乖覺地掏出一袋銅錢,將籃子從鉤上取下,再將錢袋掛上。後面兩桌吃不到點心,發出失望的噓聲。那小廝將整籃子點心都贈給銀杏。銀杏目視於我,見我不反對,便道謝收下。

裘玉郎甚為滿意,笑道:“小姐放心,王爺在家中修養,身子無礙。只是心裏不大舒服。”

我黯然嘆息:“聽說蕓姑娘傷得很重。”

裘玉郎道:“蕓姑娘容貌全毀,又斷了一條腿,慘烈堪比當年從城墻上一躍而下的升平長公主。加之王爺自幼的乳母李嬤嬤慘死獄中,王爺惱怒非常。好在聖上已下旨將那奸汙蕓姑娘的獄吏淩遲,也算為蕓姑娘討回公道。”

我暗自冷笑:“對於女子來說,容貌已悔,清白已失,可說生不如死。”

裘玉郎道:“王爺已親自求了聖上,封蕓姑娘為佳人,入宗譜。聖上原本不允,見王爺有真情,也就準了。不過王爺畢竟年少,此事不宜張揚。”

當年綠萼曾道:“蕓兒將來必是要跟隨出王府的,怎麽也能封個佳人。”言猶在耳,想不到竟以這樣慘烈的方式實現。我嘆道:“‘歸妹以娣,跛能履,征吉’[148],但願蕓姑娘從此以後再無災厄。”

裘玉郎一怔,撫掌笑道:“‘眇能視,利幽人之貞。’[149]”

所謂“幽人”,可指藩邸潛龍。從裘玉郎口中說出,自然代指高曜。這話太露骨,我裝作沒有聽見,只側頭賞景。

畫舫正在穿過汴城東水門。不遠處的陸路正東門城樓旁,一面白旗高高飄揚。日光在上散射成隱隱五色。河邊城下,到處是歇腳的行人。南岸有一群閑人正觀看角抵,猛然爆發出一陣齊整的叫好聲,如淵龍唏噓,響遏行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