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二十章 羝羊觸藩(第3/4頁)

我淡淡一笑,心思愈加澄明:“好好活著才有希望,比敵人活得長便是不敗於他了。”

傍晚時分,宮門將閉。午後還是炎炎烈日,晚膳時便起了風。天氣陡然陰涼,仿佛還飄了幾點小雨,鴨卵青的窄袖襦衫浸染了濕氣,有佛衣的灰與沉。沐浴後,我隨意綰了頭發,捧著茶站在書案前翻著從前所作的幾幅《美人火器圖》。

芳馨在一旁舉著燈,凝神聽著風聲。我問她哪一幅畫好看,她也不答。我笑道:“甚少見到姑姑這樣走神。”

芳馨揉一揉眼睛,笑道:“前些日子就刮大風,可惜總也不下雨。今夜下一場大雨,明天就涼爽了。她們也不用澆花和洗芭蕉葉了。”

我微微一笑,吟道:“早蛩啼復歇,殘燈滅又明。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聲。”[105]

芳馨笑道:“姑娘好興致。”

我低頭收起畫。轉眼見到一旁空蕩蕩的幾個榆木架子,是從前陳放火器的地方。不知怎地,忽然思念起那些被皇帝收走的管銃雷炮來。那時擠擠挨挨,恂恂濟濟,似人物接踵輻輳。與其說我是仗著火器的厲害打傷了慧貴嬪,不如說我其實是借他的恩寵肆無忌憚。原來,我也不過是恃寵生驕的尋常女子罷了。

芳馨笑道:“姑娘在瞧什麽?”

我一指空架子:“我在瞧火器。”

芳馨一怔:“火器早就被收回了,想要是要不回來了。聖上補給姑娘的黃金銃,姑娘又捐給了國庫作軍費,這裏哪還有火器?”

我笑而不答。沐浴後難得的閑暇,天氣又涼爽,大約也唯有在這樣的時候,我才能稍稍走神想一想自己的心事。心事,對別的女子來說是煩惱,對我卻是難得的松快。

忽聽樓梯像敲鼓一樣的震顫,綠萼狂奔上來,氣喘籲籲道:“姑娘,景園來人了。”

芳馨道:“景園?是婉妃娘娘,還是穎妃娘娘?”

綠萼道:“都不是,是含光殿派人來的。”

芳馨看了我一眼,詫異而又莫名恐懼:“聖上?”

我擡眸一瞥,掀過一張填藥圖,淡淡問道:“怎麽說?”

綠萼道:“聖上宣召姑娘即刻去景園,李大人已經去準備戍衛車馬了。”

芳馨又揉一揉眼睛:“天都快黑了。景園離京城有整整一日的路程,即便再快,到含光殿也已過午夜了。”

綠萼道:“奴婢也是這樣說的。可那人說,這是聖旨,即便是不睡覺也不能耽擱。姑娘快更衣吧,含光殿的公公還在下面候著呢。”說罷匆匆告退。

芳馨怔怔地聽著綠萼的腳步聲消失,又揉了揉眼睛:“奴婢服侍姑娘更衣。”

我問道:“姑姑的眼睛怎麽了?”

芳馨一怔,低頭道:“沒什麽,就是眼皮跳得厲害。”說罷垂首更深。

我默然片刻,淡淡一笑道:“今晚我想穿那件新做的蔥白色衣裳,還有那條石青色長裙。姑姑去尋出來吧。”

芳馨囁嚅道:“是。”說罷屈一屈膝,上樓尋衣裳去了。

我將畫軸卷起,又將沒有裱糊的一張張畫堆疊整齊鎖在櫃中,這才上樓更衣。一時坐在妝台前,梳髻已畢,我拿出一只鏤雕玫瑰的青玉環,向後遞給芳馨,不料手一滑,玉環在地上跌得粉碎。芳馨向後跳了一小步,連叫可惜:“難得這樣好的玉,這樣好的雕工,姑娘還沒有戴過。”

我一笑,隨手拿了平日慣常用的銀環:“都怪我一時走神。命人收了吧。”

芳馨細細為我抿著鬢發,手勢輕柔遲緩,一如她試探的口吻踟躕不前:“姑娘也有些心神不寧。”

我拂一拂腦後群青色的絲帶,對鏡扣上銀環,左右端詳,若無其事道:“深夜召見,事出非常,我總要想想是為什麽。不然何以應對?”

芳馨道:“也許聖上只是思念姑娘,所以召去景園伴駕?”

“思念?”我失笑,“平常我就在禦書房後面坐著,都極少面聖,何來思念?”撥弄胭脂的指尖一滯,鏡中的自己神色安然,眼中卻映照出千百倍的焦慮與驚疑,蒼白指甲上一點殷紅觸目驚心。我垂眸暗嘆,這會兒,我倒盼望他只是思念我而已。

更衣已畢,芳馨親自送我出了金水門。她殷殷叮囑小錢和綠萼:“好生服侍姑娘,若瘦了病了,決不輕饒。”又親自為我披上鬥篷,道,“雖是夏天,可天氣多變,姑娘在景園千萬不要貪涼,該添衣裳的時候,就叫綠萼和小錢他們,千萬別讓他們躲懶。”她系衣帶時的神情慈和而鄭重。

我笑道:“這鬥篷好生眼熟。”

芳馨笑道:“姑娘忘記了,這是姑娘當年進宮時,奴婢去陂澤殿接姑娘的時候用的披風。後來短了些,姑娘讓奴婢加長了一截子。”

我低頭一瞧,果然鬥篷下面加了一截寬闊的纏枝木槿花紋,用淡紫和水綠色絲線繡成:“木槿花……”當年我進宮時穿的便是繡著木槿花紋的紫衫,而芳馨當年來陂澤殿接我時,手臂上便搭著這幅淡灰紫色的絲緞鬥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