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二十章 羝羊觸藩(第2/4頁)

蕓兒凝神道:“奴婢瞧他並沒有受傷,身上盤纏也沒有丟失。只是說來也怪,東子把信貼肉藏著,睡覺時也不拿出來,誰知一覺睡得太沉,早晨起來竟還是丟了!”

既藏得如此嚴密,想來是高曜特意囑咐過:“你知道那封信中寫了什麽?”

蕓兒道:“小東子都不知道,奴婢就更不知道了。大人,誰會偷王爺送回府的私信呢?這也太不合情理了。”

“在京城附近的驛站中下手,如此明目張膽……留意天氣,及時添衣……”,這樣想著,不覺哼了一聲。西北的三個皇室至親中有兩個被囚禁,還有一個若得知胭脂山上曾出了天子氣,多少也會惶惑不安。高曜送給我的密信,多半說的是此事。須知高曜的表兄裘玉郎還在工部屯田郎中的任上,在西北助施哲查案。西北到京城的一切私信恐怕已被皇帝派人監視了。高曜的密信,說不定此刻已在景園含光殿的書案上了。皇帝一向多疑,“君子用罔”[104],高曜“羝羊觸藩,羸其角”。高曜畢竟年少,還是沉不住氣。

蕓兒見我不語,輕聲喚道:“大人……”

我笑道:“王爺自從出京巡遊,從未寄書信給我,此番卻又為何?”

蕓兒道:“奴婢也不知道,奴婢猜想,大約是王爺在西北遇到了難處。”

我笑道:“我記得王爺是帶著新上任主簿杜嬌出京的。此人我曾見過一次,頗為機敏。王爺有了難處,現放著主簿不問,如何千裏迢迢地問我?”

蕓兒忙道:“大人,我們王爺自為慎妃娘娘守陵以來,便異常謹慎。蕭太傅和諸位夫子教授多年,還有那些個賓友同窗,哪一個得王爺正眼瞧過?更何況是一個才入府的杜嬌?公事也就罷了,私事是斷斷不會問他的。”她低下頭,臉上現出久違不見的悵惘無措,就像八年前那個在乳母王氏的壓迫下不得意的七歲小丫頭,“其實這麽多年來,王爺所信,唯有大人。”

我明白,杜嬌雖然是我一力挑選的,究竟是皇帝任命的王府主簿,高曜如何能在短時內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我嘆息道:“為何不傳口信?寫信太危險了。”

蕓兒甚是詫異:“王爺寫信回王府,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怎麽會危險?”

我沉聲道:“實話告訴你,西北局勢非常,王爺此番魯莽了。”

蕓兒更是茫然不解:“西北局勢?什麽局勢?”

盡管高曜遠離宮闕為母妃守陵,孤寂而刻苦地度過三年,皇帝竟還是不肯放松。皇位,是他生命的根須所要牢牢抓住的濕冷堅硬的水土,細密緊致,容不下一滴血濃於水。我嘆道:“別說是一封不起眼的信,便是你現在進宮來見我,恐怕都已經被盯上了。”

蕓兒的不解並不妨礙她此刻的驚怕:“盯上?被誰盯上?”

我淡淡一笑道:“你別怕,如果有人問你今天為何進宮,照實答便是了。回府去吧。”蕓兒既疑惑又無奈,只得起身告辭。

我親自送她到玉茗堂的大門口。清晨的日光淡薄而彬彬有禮,幾個小宮女正在庭院中侍弄花木,白衣皎潔靜謐,似天降霜華。蕓兒一身淡綠融於濃蔭深翠之中,宛若筆直細流穿林而過。來時荏苒,去也遷延。

我倚門站著,直到蕓兒轉過鳳尾竹照壁,方才回到西廂。芳馨換了茶來:“這一大早的,姑娘還沒應付奏章,倒先應付了蕓姑娘。”

“應付?”我端起茶盞掩住唇角的笑意,“姑姑為何這樣說?”

芳馨道:“自從王爺離開府,蕓兒還沒有進過漱玉齋的門。今日突然來請安,莫非是王爺有事?”

昌平郡王獲罪下獄,信王世子自汙下獄,現在連弘陽郡王也將落入皇帝的股掌之中。倘若高曜的信上真的寫的是天子氣的事情,皇帝也許會認為高曜在意預示他登上皇位的符兆,交通內侍女官,窺伺聖躬,圖謀不軌,其心可誅。只要皇帝心思稍重,父子之情便蕩然無存。

我懶怠回答,垂眸嘆道:“姑姑可知道夷思皇後崩逝之前在念著誰麽?”芳馨一怔,搖了搖頭。我答道,“是聖上。”

芳馨不解:“這也平常,畢竟多年的夫妻,不念著聖上又能念著誰呢?”

多年夫妻,她臨死前恨恨所念,是他誤她一生的無情。其實無情並不可恨,可恨的是自己臨死方才覺悟。“皇後生前,聖上從未斥責過一言半語,甚至連重話也不曾說過一句。雖然廢舞陽君罪犯滔天,但皇後的尊榮,並沒有半分缺損。”

芳馨道:“是。雖然如此,皇後依舊抑郁而亡。奴婢想,大約是皇後心思太重,又或者皇後有說不出的冤屈。”

我嘆道:“皇後如果再多活十年,世道便大不相同。”

芳馨的目光疑惑而憐憫:“姑娘……為何忽然說起皇後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