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十八章 不有君子(第4/5頁)

出門一瞧,只見一個青衣小內監垂頭候在鳳尾竹照壁下,雖是汗如雨下,卻不肯擡袖擦拭。聽見我的腳步聲,忙上前行禮。他不是梨園的小內監,更不是內宮的,而是睿平郡王高思誠時常帶進宮聽琴的王府小廝。

綠萼正捧著塞滿了冰的梅子湯食盒跟在我身後,我轉頭道:“綠萼留在漱玉齋歇息,我去去便回。”綠萼看看我,又看看那小內監,甚是疑惑。小內監忙上前接過食盒,也不多話,只道:“大人請。”綠萼不敢違拗,只得遞了傘給我,屈一屈膝站在門口目送我遠去。

來到梨園,四處都靜悄悄的。梨樹林碧色深沉,蔫搭搭的萎靡不振。兩個小旦正在台上練習雲步,心無旁騖,目不斜視。

我笑道:“戲呢?”

小內監躬身道:“天氣暑熱,好戲都在師父那兒。”

我微微一笑:“你們王爺和王妃好麽?是幾時回京的?”

小內監道:“我們王爺和王妃昨天半夜得到苗佳人難產的消息,當即便從景園啟程了。天不亮便回到京城了。”

我甚是詫異,想不到睿平郡王夫婦對若蘭如此重視:“王爺與王妃天亮再動身不遲,何必夜半就出發?天不亮,連城門都沒有開。”

小內監道:“正是。王爺與王妃回到京城,等了好一會兒才能進城。”

睿平郡王高思誠竟如此謙和,以郡王之尊,竟不肯提前叫開城門:“王爺與王妃對苗佳人當真是好。”

小內監道:“這是自然,自從苗佳人進府,王妃待她就像自己的親姐姐。王爺雖不常和苗佳人說話,但也常常向王妃詢問近況,將苗佳人在府中的情形寫信告訴昌平郡王。”

睿平郡王的繼室王妃邢茜倩的親姐姐正是昱貴妃邢茜儀。我不覺暗笑,又問道:“苗佳人的事太後知道了麽?”

小內監道:“深更半夜的,王爺如何敢驚動太後?不過想來這會兒也該知道了。”

正說著,已到了師廣日的小院門前。我駐足笑問:“王爺到梨園來,是為了聽師師父彈琴的麽?”

小內監道:“回大人,我們王爺今早一回府便聽說大人昨夜去過了王府,便立刻進宮了。因想著兩宮不在,進內宮不便,所以才請大人到梨園一敘。”

梨樹林的深處,那扇薄薄的不起眼的木門後是靜謐無憂的世外桃源,如今,也都充滿了無窮的煩惱。只聽琴音低沉郁悶,隱含無盡悲怒。師廣日的聲音嘶啞而冷淡:“殿下的琴音泄露了心聲。”

高思誠沒有回答,琴聲陡然轉急,峻峭如險峰拔地而起。在炎炎烈日下站著,我只覺心中一片冰寒。只聽錚的一聲,琴聲戛然而止。師廣日道:“琴弦斷了。恰好有客到。”我略略整一整衣衫,收了傘靜候。不多時,只見一張枯瘦蠟黃的面孔探了出來,一言不發地迎我進去。

琴室中焚著沉水香,一炷寒煙裊裊。睿平郡王高思誠跽坐在低矮的破舊長幾旁,面前放著一把海月清輝琴。琴斷了一弦,如枯枝蜷曲。我獨自走了進去。師廣日深深一揖,掩上門退了出去。我上前依依行禮:“女錄朱氏拜見王爺,王爺萬福。”

高思誠起身還禮:“大人不必多禮,請坐。”

我也不客氣,與高思誠對面而坐。琴室中光線昏暗,高思誠清俊的面孔上附上了一層暗沉沉的倦色,驚怒之氣在平靜的目光下暗自洶湧。不一時,小內監送了冰鎮梅子湯進來,一人斟了一杯。高思誠道:“此茶從何而來?”

我笑道:“玉機得知王爺進宮,特地備了拿過來的。還請王爺莫嫌玉機簡慢。”

高思誠一怔,這才微微松弛,低頭笑道:“多謝大人。”說罷一飲而盡,長長籲了一口氣。那小內監忙躬身退了下去。

我又為他斟了一杯:“王爺剛剛從景園回京,何不多歇息半日。不知召玉機來,有何見教?”

高思誠雙眼微紅,笑意疲憊:“昨夜苗佳人的事,幸得大人周全。多謝大人。”口吻雖淡淡的,卻鄭重一揖,好一會兒才直起身子。

我欠身道:“苗佳人生產時,玉機沒能陪伴在她身邊,實在慚愧。不敢當王爺如此重謝。”

高思誠道:“大人事先寬慰,事後送行,比之小王夫婦……”說著苦笑搖頭,“小王慚愧。”

捫心自問,昨夜我聽到若蘭難產的消息時,先是覺得慶幸,慶幸自己可以借機前去黃門獄。我本當在睿平郡王府守候若蘭,但是我並沒有。未等我回到睿平郡王府,若蘭便去世了。她信任我,依靠我,我卻只是利用她,甚至她死了,我也沒有掉一滴眼淚——就像當年對錦素一般。

我嘆道:“請問王爺,那孩子怎樣了?”

高思誠道:“十分安靜乖巧,並不愛哭,竟不像個男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