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十八章 不有君子(第3/5頁)

芳馨笑道:“這……奴婢如何說得清楚?”

我合上眼睛,許久不言。芳馨慢慢搖著扇子,大約她以為我睡著了,便懶懶地打了個呵欠。冰化成水,靜靜漫上大磁盤的邊沿。我嘆道:“倘若有誰證明昌平郡王並無反意,也許還有一線生機。”

芳馨嚇了一跳,頭一點,扇子掉在了榻上。我心頭一震,忽然想到什麽,半支起身子呆呆地望著她。芳馨撫一撫面頰,臉一紅:“奴婢竟然睡著了,姑娘恕罪。”

我豁然開朗,不禁拉起她的手:“我想到了一件很要緊的事情。”

芳馨愕然:“什麽事?”

我揮一揮手,不可抑制地興奮起來:“姑姑回房去歇息吧,此事我要好好想一想。”

芳馨已經十分困倦,也早已習慣我乍然醒悟的模樣,知道我要專心思考,便一言不發地退了下去。我一時亢奮,整整一個時辰,翻來覆去的只是不能入睡。午後的一個時辰。正是一天中最炎熱的時候。房裏的兩塊冰已經快化盡了,冷水自盤口溢了出來,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水漬很快淡了,像被大地一口吞下。我素不耐熱,沒有冰,我很快便燥熱起來。

忽見綠萼掀了竹簾向我笑道:“姑娘果然醒了。”說罷走進來扶我坐起身。

我撫一撫頸後被汗濡濕的碎發:“你怎麽知道我醒了?”

綠萼笑道:“這還不容易麽?奴婢在外面聽見有水落在地上的聲音,便知道冰已經沒了。姑娘是最怕熱的,沒有冰,還如何能睡得著?所以奴婢就進來看看,果然見到姑娘睜著眼睛呢。”

我不覺失笑。其實我一直沒有睡著,並不是因為室內沒了冰才醒的,然而綠萼的推斷也實在是無懈可擊。我贊道:“你越發能幹了。”

綠萼一面笑嘻嘻地服侍我漱口,一面得意道:“這是自然。人都說姑娘擅斷,奴婢跟了姑娘這麽些年,總該學到點皮毛才是。”

我微微一笑:“果然大有長進。”綠萼十分歡喜,笑吟吟地斟了茶來。

其實,哪怕所見與所想完全一樣,哪怕推理再縝密,都不可忘記,也許事情還有另一種可能。

綠萼命人拿了一罐剛剛攤涼的梅子湯進來,放在冰水中湃著,笑道:“姑娘換了衣裳下來,這梅子湯就涼了,正好帶在路上喝。”

我正用帕子蘸了冰水點著額角,奇道:“要喝冰鎮梅子湯,定乾宮沒有麽?為什麽要巴巴的自己帶?”

綠萼抿嘴一笑:“姑娘不知道,剛才梨園的康總管派人來請,說是又排了一出新戲,請姑娘這就過去瞧瞧。”

我更奇:“這暑熱的天氣,躲在屋子裏背背戲詞收拾頭面也就罷了,還要上台排演?”

綠萼一把奪過我手中的帕子,抱怨道:“姑娘又貪涼,回頭咳嗽頭疼的,方太醫又該罵奴婢們了。”說罷塞了一塊在溫水中浸過的巾子給我,“理他呢,去梨園看一眼,只當散心了。”

我嘆道:“若蘭才去,定乾宮的事情千頭萬緒,這會兒我哪有心思去看戲?”

綠萼一怔,恍然道:“那奴婢這就去回絕他。”說罷就去掀簾子喚丫頭。

濕巾捂在雙眼上,沉沉的溫潤,心也漸漸松弛下來。忽而我心念一動,疑雲大起:“梨園的新戲也太多,怎麽每場都要我去聽?”

綠萼一怔,轉頭笑道:“自然是因為姑娘有學識又風雅,能幫著他們改戲詞,還有……姑娘出手賞賜也大方。”

我笑道:“恐怕最後一件才是最要緊的。”

綠萼笑道:“這也很平常。姑娘說過,聖人言:‘以財聚人,以仁守位。’[93]出手闊綽賞賜多多的主子,自然招奴婢喜歡。如果這個人再以仁義立身,那便是天下無敵了。”說罷低低笑道,“姑娘就是天下無敵的。”我大笑。綠萼卻認真道,“子曰,‘仁者無敵’。姑娘是仁者,自是無敵。”

我笑道:“這是孟子說的,不是孔子說的。”

綠萼笑道:“孟子也是‘子’,孔子也是‘子’,奴婢並沒有說錯。”

我輕輕在她眉心戳了一記:“狡辯!”綠萼眉心的肌膚在我冰涼的指尖下攢簇成一團。我笑道,“我要天下無敵做什麽,只望少些事操心,平安度日罷了。”

綠萼揉一揉眉心:“奴婢記得姑娘還說過,‘不有君子,何以能國’[94]?所以似姑娘這樣的女中君子,才能被聖上委以重任,自然是不能不操心的。”

我詫異道:“你記得倒清楚。近來常讀書麽?”

綠萼低了頭,臉卻紅了:“姑娘說得多,奴婢自然就記住了。”說罷拉起我的手道,“姑娘就去吧,難得宮裏沒人拘著,可以松快半日。難道姑娘真的要為若蘭守喪嗎?”

我嘆道:“也罷,便去聽一折。”說罷拿起修長的豆青瓷匙緩緩攪動已經溫涼的梅子湯,半透的深紅色掀起酸楚的香氣,不禁口舌生津。我笑道,“一折便好,再聽也是多余的。”綠萼不解,也不敢再問,只捧了衣裳來服侍我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