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十四章 君子致命(第4/5頁)

“至多也就是換一位世子”。我能想象皇帝說這話時的譏諷、揶揄、冷眼和試探,信王聽這話時的諂媚、感恩與無奈。他是廢驍王高思諫的同母弟弟,是皇帝刻意優容與防範的人,他本就無路可走,“世子的罪並不是死罪,王妃又何至於絕望?”

高曈的嘆息中夾雜一絲憤然,如厚厚暗雲中一道又細又快的閃電:“大人有所不知,自從哥哥出事,姨娘們仗著父王的寵愛,專做耗生事。最可恨的是,父王整日喝得爛醉,竟然也不理會。昨日有個姓宋的姨娘,錯倒了母親的藥,害得母親病發難忍。父王聽罷不過一笑了之,也不問母親好不好,依舊和兩個歌姬飲酒作樂。父王好生狠心!”

我心念一動:“姓宋?莫不是從前在馬房裏被當作上馬石、肉凳子的那個女子?”

高曈詫異道:“大人如何知曉?那都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彤兒還只有七八歲,是聽別的姨娘說起才知道的。”

當年高旸第一次接我出宮時,就把宋氏帶來讓我踩著她的背上車,想不到她竟還能重獲信王的寵愛,倒也不易。我嘲諷地一笑:“偶然聽聞罷了。”

高曈若有所思地看了我片刻,沒再追問,只怯怯道:“大人,哥哥會好好回府的吧?”

我搖頭道:“不好說。”

高曈滿含希望道:“彤兒聽說聖上對大人言聽計從,只要大人在皇上面前美言幾句——”

我淡淡笑著,打斷道:“市井傳說,高小姐也信麽?”

高曈雙唇一顫:“只要哥哥能得救,彤兒……什麽都願意信。”

高曈亦是姨娘所生,卻得嫡母和兄嫂如此信任,不但啟春帶在身邊會客,還被王府推薦進宮選女官,更在王妃病重之際,代嫡母大膽籌謀。她對高旸的痛惜與關切,著實令人動容。我卻無法安慰她,於是轉了別話:“世子殿下如今可還好麽?”

高曈道:“他們把哥哥關在最通風的地方,每次出來見人時,也都讓他沐浴更衣。只是牢飯難以下咽,哥哥瘦了些。牢房悶熱,又多蚊蟲,哥哥身上到處又紅又腫。”

我微笑道:“世子自幼習武,習武之時,吃的苦比這些多。”

高曈道:“雖然如此,母親還是心疼不已。再加上哥哥入獄半個月,也不知什麽時候才提審,真真是寢食難安,度日如年。”

我淡淡一笑道:“王妃愛子心切,自然寢食難安。世子殿下在獄中可也是寢食難安麽?”

高曈欲待答話,忽然一怔,側頭思想片刻,含一絲疑色道:“這……好似並沒有。哥哥很鎮定,每當母親去看望時,哥哥還時常寬慰母親。”頓一頓,又道,“母親放心不下,也問過獄吏,哥哥每日都做些什麽。獄吏說,哥哥不是靜坐,便是看書,夜來無事,便脫了衣裳練功,每日睡得早,起得也早,沉默寡言,也不與旁人交談。獄吏還說,常聽人說起哥哥在桂陽剿滅南蠻的英勇果決,卻想不到哥哥是這樣一個沉穩安靜的人。”她微微松一口氣,露出欣慰的笑容,“如此說來,莫不是哥哥心中已有成算?”

我微笑道:“既然世子殿下不以為苦,王妃和小姐大可寬心。”

高曈垂頭嘆道:“只要哥哥還在牢獄中一天,母親是怎麽都寬不了心的,我又是個最沒用的人。如果嫂嫂在府裏,母親也不用怕那些姨娘了。”

我關切道:“世子出事後,府上給啟姐姐送信了麽?”

高曈道:“嫂嫂偶爾寫信給母親,雖說也會告訴母親自己在何處,但在一處總不過三五日,不待回信送到,便又去了別處。現下不知嫂嫂在何處。”

我又問:“去啟姐姐的娘家問了麽?”

高曈道:“如何沒去?撫軍將軍府的人說已經傳信給嫂嫂了,卻不知她收到沒有,至今也是音信全無。嫂嫂當真無情。”說到此處,不自覺已閃過失望與怨恨的神色,隨即揚眸感激道,“幸而哥哥身邊還有大人——”見我神色一冷,忙接口道,“肯去瞧他。母親常說,大人是最聰明的,只要有大人在,母親就放心許多。大人若能早些來看哥哥就好了。”

我默然,只轉頭望著窗外。月光照亮了青石路並不齊整的縫隙,絲絲閃著銀光扭曲飛旋的向後急退,如急開急敗的花,被滾滾車輪死死壓住,不給它們第二次盛開機會。這就是我和高旸的命運,一切已逝,多說無益。

高曈見我不理會她,便不敢再說。良久,我亦覺失禮,於是道:“啟姐姐一定會回來的。”

高曈垂頭道:“是。”如此直到我們到達黃門獄,彼此再不交一語。

黃門獄在皇城東北角,原屬於禦史台,是禦史台北獄,用以關押王公貴族、文武百官之中犯了大罪的奸慝之人。皇帝登基的前十年間廢驍王黨一眾官員一直在此關押受審,聽聞許多官員在此不堪酷刑,或屈招,或身死。久而久之,這座監獄被冠以東漢末關押黨錮、制造無數冤案的那座恐怖監獄的名字——黃門北寺獄。後來竟連皇帝自己也這樣喚它。東漢司隸校尉李膺便是被關在此處,後遇大赦,“天下士大夫皆高尚其道”。與竇武合謀欲廢殺宦官的陳蕃,也被關入此處,眾宦官“即日害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