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十三章 將軍制外(第4/4頁)

我掏出絹帕按一按她額頭上的汗:“是昌平郡王的事麽?”

若蘭道:“是。若蘭近來聽王府裏議論,朝中的大臣,凡是姑娘說過情的,陛下都饒恕了。王爺的事情,若姑娘肯,王爺一定會得救的。”

我問道:“我聽說昌平郡王下獄了,你可知王爺究竟所犯何罪?”

若蘭道:“屯田郎中裘玉郎和信王世子聯名上書,說王爺度田不實,隱瞞下許多軍田,所得都分與將士。”

我心中一沉,強笑道:“度田不實不是死罪,王爺是陛下的同母幼弟,這樣的罪名不過是削爵免官。當年慎妃的父親武英候侵吞軍田,他還是廢驍王黨呢,陛下一樣留了他們全家的性命,現下他的長孫裘玉郎不一樣在朝中為官麽?妹妹大可不必擔憂。”

若蘭含淚道:“真的麽?若蘭聽說王爺下了獄,還以為是死罪……”

我嘆道:“我只是不明白,王爺這樣聰明的人,為什麽會犯糊塗,步武英候的後塵?”

若蘭伏枕喘息片刻,欲言又止,如此再三,這才道:“實不相瞞,度量軍田的事情若蘭在西北便聽王爺提過,王爺說什麽魏尚……什麽李牧[71]的,若蘭也聽不懂,後來王爺便再也沒有和若蘭說過了。”說罷用熱切的目光看著我,企盼我解答她多年的困惑。

我卻心驚地說不出話來,手一松,帕子從若蘭的胸前滑落在地。

戰國時趙將李牧,“軍市之租皆自用饗士,賞賜決於外,不從中覆也”,漢雲中太守魏尚“軍市租盡以給士卒,出私養錢,五日一殺牛,以饗賓客軍吏舍人”,二將皆是黜陟刑賞,專制於外,如此方“北逐單於”“匈奴遠避”。

原來高思誼少報軍田之數,是為了“出私養錢”“饗賓客軍吏舍人”,為他所用。往好處說,是為了讓士卒“終日力戰”;往壞處說,便是聚養私甲,意圖謀反。

西北不是有天子氣麽?前幾日不是還有“彗孛大角”的天象示警麽?皇帝眼中的殺意又是為誰而起?若蘭,你真是給我出了一個好大的難題。

我不動聲色地俯身慢慢拾起帕子,心中轉過千般念頭。若蘭見狀,露出擔憂的神色:“姑娘……”

我直起身子,扶著腰笑道:“整日在書案前面坐著,腰骨都僵硬了。”

若蘭微微松一口氣,眼中仍有狐疑之色:“姑娘公務繁忙,也要保重身子。”

我微笑道:“我的身子算什麽?現下最要緊的是你的身子。好好生下孩子,王爺一定能回府的。”

若蘭正要答話,忽然陣痛襲來,她咬著蒼白的唇,倒在枕上。她顧不得疼,喘息道:“那若蘭求姑娘的事情……”說著向我探出左手。

我忙用雙掌合住她的手,柔聲道:“我答應你,盡力一試。”

若蘭含淚道:“如此,我便放心了。”說罷淚珠滾滾,沁入她散亂的發際。她盡力向後仰了仰,撫著頸下那只發黃的麻枕,“這只枕頭,是於姑娘初到西北的時候縫制的。那時還不得王爺的照拂,於姑娘和我們同睡在一張通鋪上,三個人枕著同一只枕頭……就是這只,姑娘摸一摸。”說著拉過我的手。枕頭觸手硬實粗糙,清涼潮濕,因為縫了許多補丁,到處是泛黃的針腳,如日積月累陳舊而苦難的回憶。

若蘭道:“姑娘和我們於姑娘是自幼的好友,這一次若蘭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於姑娘。若蘭死不足惜,只盼望下去見於姑娘的時候,於姑娘問若蘭王爺如何了,若蘭也有話可答。”

我嘆道:“別胡思亂想,也別說話了,好生養著力氣吧。”

若蘭直起身子,憑空連連叩首:“如此……若蘭死而無憾。若蘭恭送大人回宮。”說罷深深垂下頭,謙卑而平靜,仿佛朝拜,又仿佛訣別。直到我退出她的屋子,她也沒有改變姿態。

夜色沉沉,蟲鳴啁啁,周遭空靜,仿佛一切都有條不紊、從容不迫。我累極了。哪怕在小書房批閱到深夜,哪怕面對皇帝對國事的詰問,哪怕與陸皇後周旋,哪怕竭盡全力籠絡玉樞,我也沒有這樣疲憊過。最艱難的時刻才剛剛開始。前方一片黑暗,身後是若蘭房中明亮的燈光,一如她渴盼的目光,催促我前進。我已無路可退。

我深吸一口氣,吩咐道:“綠萼,去喚黃姑姑上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