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四十一章 君子稱物(第3/4頁)

芳馨道:“怎麽忽然起了風?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在花園裏賞牡丹了,姑娘還是快進去吧。”

走進守坤宮,小簡迎了上來,徑直引我繞過椒房殿,往後花園去。走近角門,只見慧媛帶著一個小宮女走了出來,見了我忙行禮,謙恭道:“妾身拜見朱大人。”

她身著杏色齊胸襦裙,披著梅色紗衣,隱隱可見肩頭和上臂雪白細膩的肌膚,宮燈清晰地照出她左耳下通紅的一片。妝容齊整,口唇卻是蒼白,一抹淡紅的胭脂在她的口角暈開。她見我打量她,頓時滿臉通紅,未等我還禮,便低下頭匆匆告辭。一轉頭,卻見芳馨和小簡相對掩口偷笑。

走進後花園,但見皇帝正在小亭下由兩個小內監服侍著擦臉,見我來了,向我招招手,指著滿園的姹紫嫣紅笑道:“你瞧瞧這些牡丹,比往年如何?”

花海上方掛滿了宮燈,風吹過,燈影如浪頭翻湧的水光,每一簇牡丹都在相擁起舞。自從慎妃離開守坤宮,後花園便荒廢了,這片牡丹是陸皇後重新栽植的。我行了禮,道:“和往年一樣好。”

皇帝笑道:“前些年忙戰事,竟致名花凋殘,重新培植也更加昂貴。所以朕想,守坤宮雖然無人居住,這些牡丹卻不能不理會,因此叮囑內阜院好生打理。”

這片牡丹是陸皇後在宮中留下的唯一痕跡,狂風中的起舞,是她至死不屈的靈魂。心中泛起不可抑制的悲愴之情,我嘆道:“‘善跡者欲人繼其行,善歌者欲人繼其聲’[193]。”

皇帝的笑意似乎被風吹得僵冷,我驚覺失言,腦中一空,微微眩暈起來。卻聽他不徐不疾道:“‘善歌者欲人繼其聲’?說得好。”見我垂頭不語,又笑道,“這裏風大,進去說吧。”

我唯唯應了,隨皇帝來到椒房殿的東側殿。但見紅檀木九重春色闊鏡妝台依舊立在南窗下,只是台面光溜溜的,不見了脂粉珠釵等物。我的身影在鏡中一閃而過,和他的一樣,俱是青灰黯淡。轉過四扇美人蘇繡屏風,早有宮人重新奉上茶點。他坐在新搬來的黑檀雕龍禦座上,我在下首的繡墩上陪坐。

皇帝慢條斯理地飲了一杯碧螺春,這才道:“花事如此,人事亦然。要不間斷地用心,才能長盛不衰。”

我不解,只得道:“是……陛下英明。”

皇帝笑道:“今天是你的生辰,朕給你的東西,你喜歡麽?”

我一怔,立刻起身行禮:“微臣叩謝聖恩。微臣德薄智淺,實不敢當。”

皇帝笑道:“平身。你可知道朕為何要賞你這些金子?”

我心知肚明,搖頭道:“微臣愚鈍,恭領聖訓。”

皇帝道:“慧媛說你和幾個總管常往國庫捐錢,大大超過了你的俸祿,因此請求徹查內阜院的貪弊。有朝一日她問你,你便將那些金子擺在她面前,只說都是朕賞賜的,她自然無話可說。”

我心中感激,正要稱謝,他又道:“內阜院總管太過富足,固然可作為貪汙受賄的旁證,但朕知道,你的錢卻不是從內阜院來的。況且,往國庫捐銀子助戰,乃是善舉。因隱善而發奸惡,是乖違人情的。碧螺春一事,更是牽強附會。這幾年你不在宮中,最貴的茶,都往朕這裏,還有往粲英宮那邊送了。內阜院的齊總管以次充好,與你什麽幹系?慧媛這一次是想扳倒穎妃,再牽帶上你。”

我想不到他竟說得如此透徹,不覺訝異:“陛下聖明燭照,無微不至。既如此,為何容慧媛……”

皇帝道:“是為了休耕養地力。”

我更是疑惑:“微臣愚鈍。”

皇帝笑道:“要想花事繁盛,到了秋冬必得剪幹削枝,開花時還得遮光避風,否則會摧折花期。”說著傾聽風聲嗚咽,“這些年少府很添了些產業,都是穎妃的功勞。這些產業是怎麽來的,想必你也清楚。少府放鈔一事,令三司使和戶部頗有怨言,頻頻台諫,或言降低利息,或言廢除放鈔。朝中許多人不滿,又不敢沖著朕來,便都怨恨穎妃。這些年彈劾史家的奏折,朕看了不少,只因查無實據,都不了了之。她忠心耿耿,受了委屈卻從未提過一句。辛苦了這麽幾年,卻積怨於一身,朕於心不忍。朕縱容慧媛徹查內阜院,是為了尋個小錯讓她退下,過些日子朕會讓封羽做少府監,讓穎妃安心在後宮歇息些日子。牡丹受了風,不過少開些時候。朕的穎妃,朕要她好好的。這是為了她,也是為了朕,更是為了國家。”

穎妃多年的忠心和辛勞終於得到了回報。我深為震動,不禁問道:“陛下何不親自對穎妃娘娘說,娘娘定然歡喜,也願意從命。”

皇帝道:“穎妃何等聰慧,朕的心思她不是不明白。但你知道,她素日最愛的便是看守和擴大少府的產業,計算放鈔的本息,她喜歡整個後宮都在她的掌控和調度之下。她絕不會輕易放棄,朕也不忍逼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