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四十一章 君子稱物(第2/4頁)

小蓮兒眉間隱有愁容:“是奴婢自作主張來請大人的。”她低下頭,拿絹帕輕輕點了點眼角,緩緩道,“今天是我們娘娘的生辰,往年的這會兒,陛下早就在粲英宮了。今年卻……派人打聽了才知道陛下和慧媛在一起,這會兒都還沒有從守坤宮裏出來的意思。娘娘——”

我微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今天是姐姐的好日子,你這副模樣小心被人瞧見,告到陛下那裏去,說姐姐心有怨恨,又不得安生了。”

小蓮兒忙收了淚,垂頭道:“奴婢糊塗,大人恕罪。”

我拉起她的手贊許道:“你很謹慎。有你在姐姐身邊,我很放心。咱們這就回粲英宮。”

芳馨輕輕一扯我的衣袖:“簡公公說要早些去呢,姑娘——”

小蓮兒先是一怔,繼而明白過來,忙道:“原來大人——”不待她說完,我笑對芳馨道:“有慧媛娘娘在那裏,可以不必著急。先去看姐姐,反正也是順路。”說罷當先向東而去。

一路走進粲英宮的凝萃殿,但見西廂燈火通明,榻上堆了各色禮物,在燈光下如春日繁盛的花事。玉樞卻看也不看,獨自一人坐在豐盛的酒筵旁發呆。兩個小丫頭在她身後相互目視不語,見小蓮兒進來,忙垂頭退了出去。小蓮兒上前道:“娘娘,朱大人來看您了。”

玉樞擡起頭,懶懶地看我一眼,道:“你才回宮,怎麽就過來了?也不歇著麽?”

我揮手令小蓮兒和芳馨都退了下去,徑直坐在她面前道:“我聽說姐姐心裏不痛快,就過來瞧瞧。”

玉樞白了一眼侍立在門外的小蓮兒:“定是這丫頭多事。我哪裏不痛快了?”這樣說著,眼睛卻紅了。

玉樞身著杏色廣袖襦衫,束著孔雀綠繡大團赤色牡丹的齊胸襦裙,挽著攙著銀絲的墨紫色披帛。妝容精致,滿頭珠翠。我笑道:“也是,姐姐既吃了母親親手做的湯面點心,照理應高興才是。既然沒有不痛快,那我便走了。漱玉齋亂成一團,急等我回去呢。”說著作勢起身。

只聽玉樞道:“既然來了,這麽著急回去做什麽?今天是我們姐妹的生辰,我們已經有好些年沒有在一起過了。”

我又坐下,指著一桌子酒菜道:“莫非姐姐在等什麽人麽?那我還是回去罷了。”

玉樞頓時不耐煩起來,提高了聲音道:“都走都回去都不要來!誰稀罕!”說罷流下眼淚,立刻擡袖拭去。

我笑道:“今天是好日子,闔宮都高興,姐姐怎麽倒哭了?”

玉樞忍不住捶了我一拳,泣道:“你明知故問!”小蓮兒站在門口向裏看,右腳動了動,神色焦急。我向她搖了搖頭,示意她不可進來,只忍著左臂的疼痛笑著受了兩拳。玉樞練舞八載,氣力頗大,我只覺得骨頭都砸彎了。

玉樞哭了一會兒,開始抽抽搭搭,拳力衰減。我揉著左臂道:“哭好了麽?”

玉樞拭了淚,擡眼見我屈伸手臂,頓時滿臉通紅:“很疼麽?”

因要去守坤宮見皇帝,我不便久留,只微笑道:“陛下自午膳後就和慧媛在守坤宮賞牡丹,到現在都還沒出來。只要天子高興,這宮裏自然人人都高興。連粲英宮上下都因姐姐的生辰得了許多賞賜,各個歡喜不盡。現在宮裏面,只有姐姐在哭。值得麽?”

玉樞眉心一動,仍委屈道:“他說,以後每年我的生辰他都來粲英宮陪我。可是我聽說他和慧媛在守坤宮——不是說君無戲言麽?”

那是朝堂之上。花前月下,誰的誓言都當不得真,甚至連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所謂“信誓旦旦,不思其反”[191],古人早已有言,今人偏偏不信。人說,“以故史為鑒,唯一所見,便是人從不以故史為鑒”,倒也不虛。我撫著她的鬢發柔聲道:“好玉樞,別哭了。”

告別時,我托言漱玉齋還有要事,並不敢說我要去守坤宮見皇帝。玉樞愁腸百結,也無心留我。我囑咐了小蓮兒幾句,便和芳馨依舊往守坤宮來。

離開粲英宮,我悵然無語。芳馨道:“姑娘去了守坤宮可要請陛下來粲英宮陪伴娘娘?”

我淡淡道:“不必了。上一次我請他多多眷顧姐姐,想想已是多余。他們夫婦之間的事情,我不想再理會。”

芳馨道:“可是奴婢瞧著,婉妃娘娘傷心得很。”

我一哂:“這輩子,誰不傷心幾回?”

轉眼到了守坤宮的門口,向北望去,奉先殿和謹身殿隱伏在夜幕之中,幾豆星點搖搖欲墜。大風卷起遠處的潮濕的腥氣,滾滾而來。沿階下去便是定乾宮的後門,我便是在門後的一間向北的小書房中處置這個帝國萬千子民的上書。

“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則千裏之外應之”[192],終有一日,我也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