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四十章 但論勢耳(第4/4頁)

我笑道:“王爺和縣主小時候還在一處玩耍過,已是難得。這天下許多的夫妻入洞房前都沒有見過彼此的樣貌呢。王爺是仁義淳孝之人,將來會對縣主好的,難道縣主信不過長公主殿下的眼力麽?”

柔桑愈加惆悵:“母親她只想我做——”說著皺了皺眉眉頭,流露出嫌惡的神色,“皇後……或是親王正妃罷了。她何曾理會過我想不想嫁呢?”

我想了想,微微一笑道:“縣主小時候常聽玉機說故事,可還記得麽?”

柔桑雖不解,仍點頭道:“怎會不記得?我最愛聽玉機姐姐說故事了。”

我笑道:“那玉機今日便再說一個與縣主聽,縣主願意聽麽?”

柔桑道:“姐姐請說。”

我娓娓道:“當年袁尚在平原攻打長兄袁譚,袁譚不想腹背受敵,便派辛毗向曹操求和,請曹操合力除掉袁尚。當時曹操想先征荊州,放個空子使袁譚、袁尚兄弟相互殘殺。辛毗便通過郭嘉勸曹操先攻打袁尚。曹操召見辛毗,問道:‘袁譚可信麽?袁尚真的能攻打麽?’辛毗道:‘明公無問信與詐也,直當論其勢耳。’[189]又道:‘兄弟讒鬩,國分為二,人民饑饉,病卒疲敝,且袁尚力竭兵敗,謀臣相貳,此是天要亡尚。明公攻打鄴城,袁尚不救則不能自守,救則袁譚必踵其後,是天以袁尚與明公。’曹操聽了,便去攻打鄴城。攻克鄴城後,表辛毗為議郎。”

柔桑喃喃自語:“無問信與詐也,直當論其勢耳……”

我又問道:“還記得鄭國渠的故事麽?”

柔桑嘆道:“‘始臣為間,然渠成亦秦之利也。臣為韓延數歲之命,而為秦建萬世之功。’[190]是麽?”

我頷首道:“不錯。縣主暫且不問長公主殿下的心意,只要問一問:弘陽郡王將來會不會是一位好夫君?至高無上的尊貴,又有何不好?既無不妥,為何不嫁?”

柔桑果真閉上了眼睛,良久嘆道:“弘陽郡王……大約是好夫君,尊榮富貴也沒什麽不好。可是……我就是不想嫁給他,而且尊榮富貴我現下也並非沒有。”

我笑道:“恕玉機直言,縣主不缺‘富貴’,但說到‘尊榮’,不過比普通富貴人家的小姐強些罷了,真正的尊榮,只有嫁給弘陽郡王殿下才能得到。”

柔桑看向我的目光充滿了訝異,更含一絲厭惡:“玉機姐姐為何說這樣的話?沒有尊榮便活不了麽?我偏不要!”

我不禁有些疑惑,卻也不好探問,只道:“縣主究竟想要什麽呢?”

柔桑轉身伏在欄杆上,伸手撥弄亭下的一盆小魏紫,含糊不清道:“我想像玉機姐姐這樣自由自在。”

我聽得不甚分明,問道:“什麽?”

柔桑側頭枕臂,目光馳遠,向往道:“有一次母親告訴我,玉機姐姐如今可以自己決定自己的婚事了,嫁不嫁、嫁給誰都能聽自己的。我也想像玉機姐姐這樣,每一天怎麽過,都由自己做主,且每一天都過得不一樣。”

腦中轟然一響,先是訝異,後恍然、欣慰、感激。從前我對玉樞道:“我嫁不嫁、嫁給誰,卻是誰也不能左右。”玉樞全然不解,反倒是甚少交談的熙平長公主堪稱知己。然而柔桑不知道,我的自由是用許多人的性命換來的,連我自己也曾兩度舍命。

自由,豈非就是要用鮮血和生命來交換,方能代代相傳?柔桑自幼養尊處優,竟輕視許多人夢寐以求的無驚無險的人生和尊榮富貴。殊不知,若沒有她外祖父親蒙矢石、奮勇作戰,哪裏有她富貴安穩的日子?本朝也只不過安穩了三十幾年,身為長公主之女,竟健忘至此。想到此處,我幾乎就要怨柔桑了,轉念卻有些疑惑:熙平長公主怎容女兒無知至此?

我發呆的工夫,她也沉浸著。我不忍再在心中責怪她,只微微一笑道:“我卻更羨慕縣主。”

柔桑默默地看著我,又並不似在看我,綿延的目光穿過眼前的一切,到達人生的盡頭,良久方道:“玉機姐姐,你不懂……”

我不懂,也不知從何問起。

臨別時,柔桑拉著我的手道:“玉機姐姐,旸表哥和啟姐姐都出京了,母親又不準我出門,從此以後就再也沒人去看我、陪我說話了。姐姐若能出宮,可要常來我家。”說罷低頭忍下淚意。

我眼眶一熱,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去長公主府,仍舊說道:“玉機一定去。”

我倚門望了許久,直到柔桑的車駕完全消失在長街盡頭。天已昏沉。她登車前最後的目光是心知肚明的無力企盼,一如我言不由衷的承諾,都隨著落日緩緩沉了下去。唯有我的目光是真誠的——真誠卻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