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三十七章 悾悾不信(第4/5頁)

皇帝忍不住打斷道:“托孤寄命?”

我愈加恭謹:“是。慶州盧瞻,摯友早亡。盧瞻養友子以為己子十數年,盡心教養,勝於親子。有一年饑荒,山盜將盧瞻友子與盧瞻親子俱搶入山中欲烹煮來食。盧瞻聞訊尋到山盜,願以身代友人之子。山盜義之,將二子都放了回去,傳作鄉中美談。慶州太守數度欲辟盧瞻為州府主簿,盧瞻都以友子學未有成、不宜擅離為由,不肯出仕。據聞盧瞻友子今因明律法做了縣尉,盧瞻這才肯應州辟。如此仁人,可不是宜‘托孤寄命’麽?”

皇帝慨然道:“朕只在《孝子傳》《獨行列傳》中讀過這些故事,想不到本朝也有。”

我微笑道:“人皆有愛,施於君則忠,施於親則孝,施於下則仁,施於朋則義。盧瞻仁義,必不失忠孝,此正是陛下聖哲統馭、感天應地之德。”

皇帝笑道:“這樣的人在皇兒身邊,朕才能放心得下。玉機,你為朕挑了一個好人!”

我舉眸一笑,澹然道:“微臣不敢。這都是歷任慶州刺史秉忠持正、慧眼識人的功勞。”

皇帝重新打開奏疏,埋頭細看。我低頭啜茶,一轉眼,眼見墻角下堆著的奏疏已少了許多。夜深了,風動竹林的聲響如雨夜天地間的吟唱,輕淺而細密。

自到小書房,我總在清晨時分將昨夜寫好的文章交給小內監,請他放在禦書房的書案上。未免與他日夕相見,我只在他歇息或不在的時候出入定乾宮。他似乎也懂得我的心思,十來日間也只召見過我兩次。上一次還是與慧媛一起參詳華陽公主侍讀的人選。

雖無“未見君子,憂心忡忡”,卻多少有“既見君子,我心則降”[169]之感。

安坐出神片刻,擡眼時,只見皇帝正注目於我:“你又神遊了。”

我忙起身道:“微臣失禮,陛下恕罪。”

皇帝微笑道:“坐下吧。‘肅肅宵征,夙夜在公’[170],聽說你常常回去得很晚。”

我垂頭道:“微臣愚鈍,一日看不了那麽多文章,只得將勤補拙。”

皇帝笑道:“百姓的上書算是淺顯直白的,日後你若看了文臣的上書……嘿,用典多而生僻,這且不算,有時候還要朕來猜他的本意。那才費神呢。”

我笑道:“陛下聖明,洞燭幽微。”

皇帝向小簡道:“後面有湯羹麽?”

小簡答道:“有蓮子薏米瘦肉湯。”

皇帝向我道:“這個春天喝好。朕有些餓了,你也用一碗。”

不一會兒,湯端了進來。他一面飲湯一面提筆圈了十幾個名字,將奏疏交給小簡,又向我道:“過些日子朕要詔他們進宮一見。”

我從小簡手中接過奏疏,展開一瞧,但見杜嬌的名字上有一個鮮紅的大圈。疏朗俊秀的筆畫在新鮮熱辣的紅塵中歡快地舒展開來。我暗暗松了一口氣:“只怕有些人不在京中。”

皇帝笑道:“無妨。那就命正在京中候旨的先進宮來,早進宮早上任。”

一時撤了空碗,李演走了進來,上前稟道:“夜已深了,還請陛下早些歇息。黃女禦已在寢殿中等候多時了。”

皇帝一怔:“黃……女禦?”

李演道:“黃女禦是去年宜州刺史送進宮的,年紀小,極少面聖,難怪陛下想不起來。”

皇帝道:“哦……讓她等會兒。”

李演看了我一眼,道:“這……黃女禦熬不住困已經睡著了。”

皇帝道:“她既累了,讓她回去睡吧。”

我微一冷笑,鼓起勇氣起身道:“陛下龍體要緊,還請早些歇息。微臣先行告退。”

皇帝道:“朕還沒有說完,你留下。”

眼見李演就要出門,我忙又道:“黃女禦年紀小,自然貪睡。陛下還是留下她吧。”

皇帝若有所思地掃我一眼,我只覺得肌膚一麻,忙低了頭。皇帝又冷冷向李演道:“罷了,就讓她睡著吧,不必驚動。”

待李演退了出去,皇帝笑道:“朕和你有要緊事說,你卻怕得罪一個女禦。”

我被他一語道破了心事,不覺雙頰一熱:“黃女禦不是極少面聖麽?好容易來了,就這樣回去,不是會被人恥笑麽?陛下既讓她來,就不要送回去了。”

皇帝嘿的一聲冷笑:“等你做了貴妃,再管朕的床榻不遲。”我心中一跳,垂首欲深。只聽他又道:“黃女禦不是朕召來的。想是她使了錢,李演才讓她來侍寢。”

我一怔,訕訕道:“想來李公公定然安排妥當。”

皇帝笑道:“這個老東西!”轉而溫然道,“有朕在這裏,你不必怕得罪任何人。”

李演是他的心腹,為他安排女禦侍寢倒也不奇。李演老了,受賄是一個棲棲遑遑又時日無多的老內監最大的樂趣,所以皇帝也懶得理會。只是他得意得有些輕佻的笑容教我生厭,隨後的柔聲低語又令我心中發冷。這些年輕美貌的女禦不過是由各地敬獻的玩物,恐怕他連她們姓什麽都不盡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