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三十五章 前後軒輊(第3/5頁)

我笑道:“不錯。一個身負奇冤的人,用血寫書,言辭激烈悲憤,讀上去慘痛難當,寫的時候卻如此鎮定,你不覺得奇怪麽?再者……”我將血書送到她面前,“你聞聞。”

綠萼一仰頭,捏著鼻子退了一步:“姑娘自己聞就好了,奴婢可不想聞。”

我笑道:“你聞一聞,別怕。”

綠萼打著膽子嗅了一下,道:“好像是香的,又好像有些臭。”

我笑道:“我猜,這片布曾熏了香久藏不用,拿出來後雖然草草洗過,卻不能全然洗去香氣。至於這臭氣……我猜是豬血。這封信寫好之後便被收在囊中,久不透風,氣味便散不掉。”

綠萼道:“他竟敢用豬血來騙人?!姑娘告訴聖上去,治他個欺君之罪!”

我笑道:“不過伸冤而已,這書裏也沒表白自己是咬破了手指用自己的血寫的。細論起來,也算不得欺君。況且老百姓的話,想上達天聽頗為不易,就留給官府去審好了,何必多事。”說罷收起血書,又道,“才剛我說過的話聽見了麽?”

綠萼一怔,道:“奴婢知道了。以後姑娘在這裏,就誰也不放進來。婉妃娘娘也不能進來麽?”

我頭也不擡地道:“不能。”見綠萼有些茫然,又笑道,“慧媛還未面聖便先拜見我,別人知道了,不會說她無禮,只會說我得勢輕狂,不知分寸。子曰:‘浸潤之譖,膚受之愬,不行焉。可謂明也已矣。’[150]懂了麽?”

綠萼若有所悟,緩緩點了點頭。

皇帝回宮的時候,我正看到第十二封。看多了才知道,平常在史書上讀過的立意明晰、辭藻精妙的奏疏,都是萬中選一的名章。平常的奏疏——無論是官吏的還是庶民的——大都平實質樸,或言簡意賅,或散亂瑣碎。

隔著又高又寬的書架和厚厚的板壁,我聽見皇帝和慧媛說話的聲音,沉悶而含糊,像筍子在泥土下萌動的呼喊。我支著腮一目十行地掃過,和風拂過鬢邊,白玉耳墜子敲打著指甲,有雪子落在瓦上的細密聲響。右耳有聽而不聞的君臣對策,左耳卻是“綠竹動清風,層軒靜華月”[151],兩下相遇,直有“和其光,同其塵”“不可得而貴,不可得而賤”[152]之感。

若每日都這樣太平,直到出宮,倒也很好。

不一會兒,小簡進來道:“陛下正和慧媛娘娘商議選女巡的事情,也請大人過去參詳參詳。”於是出了東門,依舊從儀元殿進禦書房。

禮畢賜座。皇帝笑道:“你在這裏就好。你選過女巡,也幫慧媛想想。”

慧媛穿一件孔雀綠地牡丹花繡深紫蝶紋半袖,挽著水綠披帛,發間只簪了零星幾點小珠,可謂清靜柔和。盡管精心修飾過,修長的眉眼仍稍嫌精明伶俐。

我暗暗看了一眼禦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折,不由有些奇怪。參詳選女巡的小事,何必選在禦書房如此鄭重其事?是皇帝召慧媛在定乾宮等候,還是慧媛自行前來請安?遂微笑道:“陛下既將此事交予慧媛娘娘,微臣不敢擅言。”

皇帝向慧媛道:“如此……那愛妃可有中意的人選麽?”

慧媛起身屈一屈膝:“是。臣妾以為,信王十六歲的長女高曈才貌雙全,堪當此任。且年紀也合宜。”高曈。原來當日我去信王府見到的那個隨啟春見客的小姐“彤兒”,名喚高曈。

皇帝奇道:“高曈?為何選她?”

慧媛道:“臣妾愚笨,初擔此重任,不敢擅專,因此請教穎妃娘娘和朱大人。朱大人指點臣妾,公主殿下不喜侍讀貌美,但臣妾又何敢選一位姿貌平平的女子進來服侍公主殿下?”她悄悄擡眸,見皇帝神色如常,這才又道,“穎妃娘娘便說,選一位宗室之女進來是最好的。上書的臣女之中,便唯有這位高小姐了。其繪像臣妾看過,容貌甚是端莊美麗。文章寫得好,書法更好。”

我心中一凜,錦素是最善書法的,合宮皆知。果見皇帝的眉心一蹙:“書法?穎妃竟然讓你選宗室之女?”

慧媛一聽口氣不善,微微遲疑:“是……”

皇帝向我道:“你說呢?”

我冷冷瞥一眼恭順的慧媛:“既是穎妃娘娘所言,定然有娘娘的道理,陛下何不請娘娘來定乾宮一問?”

皇帝道:“不必。你只說你的道理。”

我只得道:“微臣以為不妥。”

皇帝道:“為何?”

我微笑道:“微臣以為,信王和熙平長公主是同胞兄妹,夷思皇後對長公主一直……想來華陽公主不會喜歡信王府的小姐。”

皇帝沉吟片刻,向慧媛道:“穎妃的話固然要聽一聽,拿主意的卻還是你自己。”

慧媛鬢角微汗,愈加恭敬:“臣妾無能,陛下恕罪。”

皇帝的神情稍稍緩和:“罷了。選侍讀女巡和選王府官一樣,謹慎是其一,還要把眼光放得遠些。是了,封羽回京了,你派個人去他家裏問問有沒有好文章。若有好的,也拿進宮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