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三十一章 過涉滅頂(第4/5頁)

我淡淡一笑道:“前人有詩雲,‘一劍乘時帝業成,沛中鄉裏到鹹京。’[122]娘娘睿智。只不知娘娘想‘乘時’而求的是什麽?”

她一轉頭,絹花中垂下的兩串米珠瀝瀝作響,如猝然驚亂的神思。她幽深的眸底透出幾點針芒,隨即隱去:“妾身所求,不過是波瀾不起,一生平安。對自己、對皇子,都是一樣的。”

我只作不覺,依舊遙望:“當今盛世,娘娘定會如願以償。”

走出文瀾閣時,太陽已經偏西,風起時已有涼意。芳馨一面走一面問道:“姑娘和沈姝在樓上盤桓了好些時候。”

我微笑道:“她問了問秋蘭和銀杏。”

芳馨道:“沈姝倒還關心這兩人?”

我笑道:“秋蘭和銀杏是因她而坐牢,因她而被逐,但凡有些良心,怎能不問?不過,她說這兩人是因盜藥入獄。她究竟知不知曉真相,卻也難說。”

芳馨笑道:“怎麽?連姑娘都瞧不出來麽?”

我搖了搖頭:“要麽她是真心不知,要麽是掩飾得太好,沒有破綻可尋。”

芳馨道:“為了榮華富貴,她連自己的親生孩子都舍得出去,足見精明心狠。姑娘只是不想拆穿她罷了。”

我笑道:“連天子都沒有怪罪她,我拆穿她做什麽?不過我試探了一下,她倒也沉得住氣。況且她為子所求,並非左道。慈母之心,情有可原。”

芳馨道:“奴婢不明白,就算是姑娘做了貴妃,這孩子養在姑娘的膝下,又能有多少分別?”

我駐足回望,文瀾閣二樓的小窗依稀可見。小小一扇窗,只因更上層樓,望出去的景致便全然不同。我笑道:“漢明德馬皇後一生寵敬不衰,只是無子,於是養賈貴人所生的五皇子劉炟為己子,‘盡心撫育,勞悴過於所生’。又道:‘人未必當自生子,但患愛養不至耳。’[123]永平三年,馬皇後被立為中宮,劉炟也被立為太子。劉炟並非皇長子,只因養母尊貴有寵,便登儲君之位。春秋之義,子以母貴,母以子貴。[124]姑姑明白了麽?”

芳馨驚嘆:“奴婢先前以為她只是想爭一爭皇子的吃穿待遇,為了這些將兒子送給別人養,有些不值得。不想她竟有這番心思!”

我笑道:“然則姑姑以為值得麽?”

芳馨道:“這……奴婢說不好,也想不清楚。”

我挽起她的手臂,笑道:“沈姝卻已想得清楚。”

芳馨低著頭走了好一會兒,方遲疑道:“其實奴婢以為,沈姝的意思對姑娘也是好的。姑娘別怪奴婢多嘴,姑娘自己也說,如今朝野上下,都當姑娘是女寵,嫁與不嫁,無甚分別。姑娘若能養沈姝之子為己子,也算終身有靠了。說不定……”她壓低了聲音,怯怯道,“若天可憐見,如馬皇後般,也算意外之福了。”

我淡淡道:“姑姑說的自是明路,我豈能不知?只是不合我的心意罷了。當年曹操與袁紹相拒官渡,曹操兵少糧絕,有退兵之意。荀彧寄書曰:‘公以至弱當至強,若不能制,必為所乘,是天下之大機也。’[125]曹操以奇兵劫奪袁紹糧草,終於大勝。愈是艱難,愈不能退,退一步,心就散了。”

芳馨嘆道:“姑娘何必如此自苦。”

我笑道:“我早說過,我並不覺得苦。”

回到漱玉齋,綠萼迎了上來道:“姑娘這一去,竟與太後說了這麽久。”

我笑道:“太後今日待客,不得閑見我。我和姑姑去文瀾閣逛了逛,那裏如今是學堂了,那麽多青春貌美的姑娘坐在裏面讀書,真是後宮一景。比比她們,我真真是老了。”

綠萼隨我跨進玉茗堂,抱起我除下的鬥篷,笑道:“姑娘又胡說。姑娘正當盛年。”

我漱了口,笑道:“人總是會老的,多想也無益。我不在的時候,漱玉齋可有什麽事麽?”

綠萼道:“慧媛娘娘來過了。”

我奇道:“慧媛?可有話留下?”

綠萼道:“慧媛娘娘一來探病,二來請罪,三來是有事請教。”

我放下茶盞,起身從櫃中尋出一張畫紙,笑道:“請罪?”

綠萼忙上前潤筆研墨,一面道:“是。慧媛娘娘說,王氏和鄧氏無知,擾了姑娘養病。王氏是她所薦,理當同罪。”

清涼的筆杆抵著下頜,腦府一片幽冷。我笑道:“這也太小心了,她是她,王氏是王氏。即便真的怪罪,也用不著來漱玉齋請罪。你怎麽答她的?”

綠萼微笑道:“奴婢就說,我們姑娘不認得王氏和鄧氏,此二人也並沒有驚擾姑娘。娘娘若為這一點小事來請罪,不知情的還以為咱們姑娘刻薄,壞了姑娘與慧媛娘娘相識在先的情義了。”

恰逢芳馨進來尋東西,聞言笑道:“答得好。”

我隨手畫了兩筆,笑道:“一日裏慧媛沈姝、娘娘女禦的都鬧不清楚,以後還想安靜度日麽?”又問道,“她還有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