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三十一章 過涉滅頂(第3/5頁)

沈姝驚覺,急趨下案。彼此見過禮,我笑道:“本想看一眼就走,想不到還是驚動了人。娘娘怎麽在這裏?如何不見昱妃娘娘?”

沈姝道:“昱妃娘娘有事,命妾身在此代看半日。”說著回頭望了一眼,見眾女禦都在偷眼看我,彼此用眼風傳話,遂若無其事道,“聽聞大人曾在文瀾閣校書,今日前來,是緬懷故廨的麽?大人若不嫌棄,請容妾身相陪,妾身幸甚。”

我微笑道:“有娘娘相伴,玉機求之不得。”

沈姝轉頭道:“你們自行念書,我陪朱大人四處走走。”說罷引我穿過人群,從左書房上了二樓。

二樓曾是藏書庫,如今只余空蕩蕩的書架,覆著微塵。窗下的書桌貪婪地享受著僅有的一線陽光,安靜愜意如垂老的婦人。我曾在這裏伏案苦讀、執筆校目,也曾在最幽暗的角落裏,被迫聆聽紅芯的死訊和高旸的婚約。那些寓意深刻、承載著古往今來無數悲歡離合的縱橫鉤提,飽含幽微墨香,都隨時光的涓涓細流一點點去了,留下一片行將風蝕的古跡,凝重而又疏散。

我環視半晌,嘆道:“書都不見了。”

沈姝道:“書都搬去了前面的文淵閣,連從前韓管事的徒弟小棒子也過去了。小棒子因修書有功,就快要被提拔成文淵閣執事了。”

小棒子是韓復忠心耿耿的徒弟。我甚是欣慰:“好,他承襲了韓公公的好手藝,也該出息了。”

沈姝開了窗,柔風卷起輕塵,她輕咳了兩聲。一身素白流雲紋長襖在稀薄的日光中,輕靈如流水,又如欲訴還休的只言片語,每一個字都蘊含深切的渴望。望著她,不由我不想起秋蘭和銀杏。和她隔桌而立,我亦開了一扇窗。窗外是高天雲海、紅墻翠瓦,“病了這些日子,不覺春色如許。”

沈姝道:“大人一回宮,便染疾至今。大人誤了春色,妾身亦不得仰承惠顏,伏聆明訓。妾身聽聞大人在景靈宮遇刺,自愧身居後宮,不得奮志,心甚恨之。大人如今可大好了麽?”

我忙道:“玉機好多了,謝娘娘關懷。”

沈姝凝目望遠,雖極力緩和,仍掩飾不住求證的焦急:“妾身聽聞一個叫銀杏的小宮女被刺客手中的長簪刺傷了肺腑……”

我頷首道:“是。銀杏姑娘於危機時刻將我推開,代我受了一擊,受傷頗重。不過已有最好的太醫為她醫治,現下已經好了許多。”我見她松了口氣,又道,“陛下和穎妃娘娘賞賜頗多,連秋蘭姑姑也得了。那些賞賜足夠她們一生無憂。”

沈姝長舒一口氣,眼中蒙上一層濕漉漉的霧氣:“那就好。”

我微微一笑:“莫非娘娘識得秋蘭和銀杏?”

沈姝道:“實不相瞞,這二人乃是妾身同鄉,識於微時。前些日子妾身聽聞二人因盜藥自陷囹圄,甚是痛心。今聽聞銀杏痛改前非,恪守忠義,驚怖之余,實懷感慰。若有失態之處,望乞見諒。”

好一個“痛改前非,恪守忠義”。我笑道:“娘娘言重。玉機已派人請求穎妃娘娘將二人除了奴籍,放出宮去由家人聘嫁。”

沈姝眸光一動,微微吃驚:“她們出宮了?”

我笑道:“在宮裏有什麽好的,自然是出去了自由自在的才好。”

沈姝一怔,目光倏然涼了下來:“大人所言不虛,在宮外逍遙自在,那樣才好。她們出宮,定然是回鄉去了。”

我笑道:“玉機記得娘娘是越州德清人氏。越州富庶,天候又暖,比汴城好得多。”

沈姝悵然一笑:“罷了,她們既回故鄉,妾身便修書回家,請家父多多照應二人。”

我笑道:“娘娘果然不忘故人舊情。”

沈姝垂眸嘆息:“山水恒在,草木復生,唯有故人難尋,舊思難忘。”

我微笑道:“舊思難忘?”

沈姝的目光似越過千山萬水,向東南而去:“妾身在家時,與老父燒瓷為生。老父所燒的白瓷,潔凈光亮,色若白玉,曾翻山越嶺,也曾棹海浮槎。家中雖算不得累資巨萬,卻也吃穿不愁。當年妾身所思所想,不過是憑讀書女紅,賺個有些身份的夫家,三從四德,相夫教子。入宮之後,常隨昱妃娘娘讀書,自覺昔日在家讀書,竟是全然不得要領。”

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頗有興味:“這話怎麽說?”

沈姝微笑道:“耽於章句,不通大義。好比一個燒瓷賣瓷的手藝人,只一心一意想著如何將白瓷燒得更白,卻全然不理會海上的風起雲湧。殊不知出海之日揀選不慎,便會被惡浪擊碎,不論多白多亮的瓷都只會永沉海底。入宮之後,妾身漸漸明白,盛衰時勢便是浪頭風雲,匹夫匹婦不過滄海浮舟。雖說‘永言配命,自求多福’[121],可若生在亂世,便如何‘自求’,也無計‘多福’。大人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