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二十六章 非常之人(第5/5頁)

綠萼的驚呼引起了隨行衛士的注意,四名衛士當即飛奔過橋。綠萼道:“這樣站在上面,也不怕摔下來。他在看什麽?”說話間,那人已經將風帽翻了下來,露出一頭黑發和低垂的眉眼。然而離得太遠,我終是看不清楚他的臉。

綠萼左右一望,道:“莫不是在瞧姑娘麽?姑娘認得他?”

我一怔,為了瞧得清楚,我也翻下了風帽。衛士仰面喝道:“何人在上面?報上名來。”那人不答。行人都仰頭望著他。那人默默注視片刻,依舊壓上風帽,轉身躍下了屋脊。四個衛士繞過高樓追了過去。他的身影忽如雪鵠起落,又如飛雲聚散,瞬間化在無邊的風色之中。晨光追索不及,茫然照亮了整座汴城。

四命衛士奔了回來,躬身向校尉告罪。隨行的校尉道:“立刻稟告汴城府尹,請他們留心此人。”又問我道,“請恕卑職無禮,請問大人,可認得此人麽?”

此人一身白衣,輕功卓絕,顯是有恃無恐。若泯然市民之中,汴城府怎麽能尋得到呢?我搖了搖頭。校尉道:“請大人上車。”

我還禮,轉身上車。車過了橋向西北走了大約一炷香的工夫,便到了景靈宮。景靈宮的執事知道今天有內宮女官出宮來,早早便開了道,請宗親百官暫且回避,只留有封誥爵位的女眷在內。我被眾人簇擁著,往正殿而去。

忽聽人群微有擾動,廊下有人低低喝問了兩句,接著一個少女的聲音淒厲叫喊:“朱大人!”又叫了一聲,聲音卻窒悶,顯是被人捂住了嘴。

我停了腳步,問道:“什麽人在喊?”

一個年老的宮女從人群中鉆了出來,向我行了一禮,道:“回大人的話,一個新來的小宮女,不知回避,在那裏鬼鬼祟祟地混鉆,已帶下去責罰了。”

我微笑道:“姑姑好生教導就是了,還請不必責罰。”

那宮女道:“大人仁慈。她本就是個罪人,被趕到此處做些粗活的。還這樣不知規矩,須得重重地罰。”

我好奇道:“她叫什麽名字?”

那宮女道:“回大人,她叫銀杏,以前是在禦藥院當值的。”

是我初入掖庭獄的時候,遇到的那個有公孫瓚之義的少女銀杏。我恍然道:“原來是她。”

綠萼道:“姑娘認得她?”

我點了點頭,對那宮女道:“她是來看我的,請姑姑網開一面,讓我瞧瞧她。”

那宮女道:“既是大人有命,這也不難。奴婢這就讓她在偏房裏等著,待大人拜祭過之後,便可相見。”我忙還禮道謝。

皇後的梓宮就停在景靈宮的正殿景靈殿之中。殿外的空地上,有僧侶在超度,據說要不眠不休地念到尾七之日。更衣後,我在階下磕了頭,這才走入正殿。殿中茫茫如雪,香煙彌漫。我在靈前跪下,垂頭拭淚。一個老內監拖長了音調,上氣不接下氣地唱著哀冊。守靈的女眷和宮女內監開始號啕大哭。老內監艱難唱畢,我忍住咽喉的幹癢,不勝悲切地朗讀了我親自撰寫的挽詞,在一只大銅鼎中化了。最後,我和眾人跪在一起哭了好一會兒,這才起身往偏房用素饌。

跪得久了,起身微有眩暈。白花花的人群中,忽然一人如浪頭拔地而起,俯身向我撲了過來。她極快地拔下挽發的長簪,頓時青絲四散,面色蒼白而猙獰。煙霧中只見她雙目通紅,形狀宛若厲鬼。她手中的銀簪如利刃般閃著森冷的光。我的雙腿還沒有從酸麻中恢復過來,腦中一片空白,動彈不得。殿中響起了尖銳而淒厲的叫喊,在我耳邊嚶嚶回響。綠萼大叫一聲,想撲過來救我,忙亂之中左腳被右腳一絆,跌在一邊。殿中都是女子,見此情形早就嚇得魂飛魄散,誰也不敢上前。

時光宛若一線極長極遠的腳印,望不到盡頭。在極度的驚恐與茫然中,我又看見了鹹平十三年的冬天,金沙池畔的莽莽雪原。是誰撐著黃龍油紙傘沿著腳印走了過來?我凝目遠望,驚叫聲在空曠幽冷的天地中片片粉碎,激蕩不絕。心亦如天地,瞬間空靜。

殿外,啟春在群僧之中迅捷如飛,轉眼就到了階下,神色焦急而絕望。臨死前竟能見摯友最後一面,我深感欣慰。

那女子憎恨的臉龐愈來愈近,漲滿我整個視野。她的眼睛像極了鹹平十四年歷星樓那扇幽紅的窗,瞳仁如貓般凝聚起薄如鋒刃的冤屈與仇恨,像一個人影筆直地吊著。應該是慎妃吧,或許是錦素,聽說她也是白綾賜死的。我聽到她喉間哢啦啦的爆響,分明是皇後臨終前玉如意在地上跌碎的聲音,我的額頭不知怎的又痛了起來。

她們都來向我索命了。那就來吧。